一刻钟又捺过一刻,暗夜被升起的篝火熏黑,各处嘈杂的人声也一点点被按下去。
“广陵的粮草还能撑多久?”谢尘钰收回落在难民身上的视线。
苏式园林里的靡靡之音飘出竹林墙,传进两个人耳朵里,阮冰轮眼底带几分肃杀,一拍桥栏:“这些人不仅大行淫乐,还食肉糜啖血汗。”
谢尘钰安慰性地拍了拍阮冰轮的手腕:“朝廷现在需要世家们的支持,还不可轻举妄动去剥他们的皮。皮掉了,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阮冰轮没有回话,谢尘钰心里也大抵有个数。
“舟安可有下值?”谢尘钰问。
“王爷今夜宴请了军中诸位将领,打算再谈一谈军饷的事情。”阮冰轮说,“宴席摆在江都行宫中。”
江都行宫是太上皇时期的一位王爷的私宅,已经荒置有一些年头,但一直有仆从扫洒,素日充作世家皇室游玩时的驻脚处。
谢尘钰:“让舟安搬来广陵王府,与我同住。”
军中的将领都是粗人,世家被北魏打得七零八落,如今还剩下的年轻将领大多是白丁出身。
谢余款待他们既不需要像宴请文人墨客那样巧心玩些花样,也没有世家那样金玉珍馐奢侈铺张誓要把排场拉足。
叫来几个城东青楼巷子里的美妓,多几盘肉,酒是清的浊的无所谓,女人们白花花的胸脯往汉子们怀里一靠,保管什么话都藏不住。酒下胃里去,各人喝得大汗淋漓,心中的想法全从赤红脸上大张的毛孔里泄出来。
“这里好生热闹。”谢尘钰推开门进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已经压住一个小娇娘在席间互相啃嘴巴,谢余看见太子腾地站起来,沈期也在众将领之列,扒开自己席位上三个美姬,一众胭脂红粉拥着英俊公子哥。
谢尘钰迈过满地乱滚的躯干,径直走向上席,谢余有些诧异地给他让位。沈期站起来,又坐回粉红裙摆间,满不在乎地继续斟酒:“这些兵头子各个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可惜没读过本书,性情却也直爽。能人当用,殿下多担待些。”
席上混乱的场景辣得阮冰轮眼睛生疼,擦了一把眼头的湿润,这是直爽?流氓还差不多。
谢尘钰不置可否,目光没有落在那些纠缠在一块的男人女人身上,和谢余对视:“孤不败坏各位的好兴致,酒满上,算我敬各位将军一杯。”他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算是给足了席上各位排面,又朝谢余招手,“舟安,你随我来。”
谢余已经整理好肃容:“我随殿下去后院。”
阮冰轮捂住耳朵,想从这个地方逃离,皮肉碰撞声和水声在他耳边交迭比个高下,却只能跟只树桩子一样定在这处,闹个面红耳赤。
沈期坐在对席,一个美娇娘伏在他肩头,另一个与他喂酒吃,“嘿嘿”地冲阮冰轮一笑:“没尝过好滋味?”
“糊涂。”阮冰轮别过脸。
“你替我招待他们。”沈期指着下席那些衣裳甩了一地,挺着啤酒肚还恬不知耻压人的将军们。
“粗鄙。”阮冰轮吐了第二个词,再迅速挪开眼珠,只敢望着屋檐。
“你不看?是羞于看还是不屑看?这些可是我们的兵,能用的东西现在可不多,还拘泥什么小节。”沈期也不屑阮冰轮的故作清高,“一个武人,还装文臣的清高做派,也不看看那些朝廷大官现在都埋骨在何处。”
后院所有的禁军都被遣下去,谢尘钰盯着桌上的沙盘,指尖挑着一杆小军旗思索。
“他们粮草战线拉得过长,想要从北魏往南朝运输军粮十分艰难。所有刚被北魏攻占城池,都经过几年魔窟摧残,群民饥饿,经济百废待兴。这些都是致命的弱点。短时间内,北魏的士兵绝不可能在南朝的土地上立稳脚跟。”谢尘钰指着沙盘。
“殿下?”谢余面上的微笑一顿。他原以为谢尘钰叫自己过来,是想通了上次的献策。
谢尘钰道:“广陵此城是江北的重镇之地,陆路水路通向各个城郡。如今虽然被北魏围堵了所有出路,在城池的周边还有屯田可以提供一段时间的军需。但接下来要破城会是一场硬仗,官仓里囤积的各种谷物不会超过一个月,海路运来的货都是杯水车薪,抵不过消耗的速度。”
谢余垂眼,落在沙盘中央:“臣上次的提议,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舟安,我恨不得撕碎北魏的贼人,但我不会用此法。”谢尘钰道,“我今天唤你过来,是有了新的谋略。”
“太子殿下,恕臣直言——不会有比利用魔窟更好的计策!”谢余给谢尘钰斟了一碗酒,谢尘钰不喝,他举起来仰头自己干到底。
“相较于北魏的大军,我们现在的实力更加微弱,绝对不能主动下先手。广陵即便拿出全部的实力,也只够和北魏进行一次博弈!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算,死无葬身之地。”
谢尘钰也明白其中利害,听得还算耐心。他问谢余:“你要如何?”
“我们如果要动手,就必须抓住他们的弱点,一次性置之死地。”谢余眼中闪过诡谲的光芒,“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长川骨窟就在那个地方,我们看得见,北魏也知晓。你以为江拂西是什么君子吗?你不用鬼魔,等到北魏反应过来,他们也会用!鬼魔这块利器你今日不夺取,就会顺水推舟给北魏人行个方便。”
“退出金陵城是个陷阱,广陵是江淮地带的缓冲枢纽,扼住了江淮地区所有交通要害。北魏人不可能不对王城动心,加上北魏攻打金陵城那天有修士助阵,但只要我们守住广陵,整个江淮地区的水道大部分途经这片城池,北魏的粮草供给不便于直接运来南边,他们的后仓得不到保证。但长川骨窟和仙门的态度随时是个变数,如果换在早年间,他们扛不住我们的持久战,届时便可以以广陵为基地向四周扩展,收复王都。”
谢余循循诱导道。
“封城,蛰伏在暗处,长川骨窟席卷广陵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的反扑之时。”
“到时候我留在这处城池坑杀北魏三军,殿下率先带着精锐部队先行离开。如果我们大规模迁移老百姓,会令北魏起疑心,所以要抛弃这座城,才能杀北魏片甲不留。”
“广陵周围河川密布,北魏擅用的骑兵和步车都难以进攻,广陵的军队可以利用地形进行坚守和纵深防御。”谢尘钰指着沙盘上的河川,比划着南朝水军可走的路线,“江淮地区有一批流民帅统,是地方的武装部队,他们先前与北魏交战过,经验不少。我让阮冰轮练兵,利用水道纵横的地形优势训练这些流民,沈期去招安这些土匪头子。”
谢余眉眼温良却深邃:“然而鬼魔当道,南朝水军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有限。殿下,江拂西想要得人心,必然不会亲自下场,最稳妥的打算是派遣南朝的降臣,那些将领中刚好有一员熟悉水路作战。对上他,我们讨不得好。”
谢尘钰指尖撑住太阳穴,头疼一歪:“我知道。所以我还有连环的计谋。江拂西的性格多疑,徐家对于北魏的图谋也不止辅臣这么简单。不管他们做什么打算,我都有后招在等着他们。”
“我会布计用来离间徐氏和江拂西。”谢尘钰说,“他们会知道是我动的手脚,但那又怎样,这点罅隙会在光天白日下越拉越大。”
谢余的头垂到胸膛前,露出一截弧度好看的后颈,松松垮垮地拽着自己的官袍,失去了凌驾人上的气魄,就显得有些娇弱。
“我要的是北魏内乱。”谢尘钰点了点桌面,“我们的辎重快要不够了。”
“但是人心哪有鬼魔好利用。”谢余疲乏地抛下酒盏,双唇松懈一口气,“大势已经至此,鬼魔终究会侵入广陵,我们不过顺势而为,殿下不需要有道德上的负担。”
谢尘钰的眉头皱缩成一团:“我自然也是巴不得北魏人死,死了就死了,死得越多越好!”
“国家危难之际,一点牺牲在所难免。殿下的初心是好的,但是我们没有实力,也救不了这些百姓。”谢余腿弯一软,再次跪在谢尘钰面前,这次没有人搀扶他。他睫毛轻颤,“只要能够保全南朝,江淮的人口迟早会恢复,日后我们可以降低广陵的农税,派遣朝廷重臣帮扶,拿出国库余钱,来弥补他们今日的损失。”
“不只是广陵这一座城,只要殿下能够登基,普天下的世人都能受到恩惠。登基之前,所谓的道义都是空谈,说出来令人耻笑的大话而已。”
“你——”谢尘钰喉头哽了一下,话到半截没说出口,无奈地拽住谢余的胳膊:“你先起来。舟安你啊,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此事容我再想想。”
夜已三更天,府里的笙歌早换成各个角落的靡靡之音,红灯笼还高高挂着。
谢尘钰瞧了一圈,沈期不知何踪,阮冰轮的坐席却也空出来,走出府门,才看见马车旁边立了一个人偎在寒风中。
因为流民太多,怕夜里有人作乱,广陵城设了夜禁,过了子时就不许百姓再随意上街走动。
看见谢尘钰过来,阮冰轮总算能从满府的淫.乱中解脱,忙不迭大步跨过去。谢尘钰身后却不知何时跟着一个罩黑袍的下仆,阮冰轮细想,才发觉这个人一开始就跟着谢尘钰,只是不知道为何偏生没有人注意到他。
“冰轮,我为你引荐一个人,这位是平柳。” 谢尘钰让下仆解开黑袍。青年枯瘦的手指在兜罩上有气无力地一拽,露出一张清白憔悴的面孔。“让他做你的副手,随你一起练兵。”
“好。”阮冰轮没有多问。他从来都是谢尘钰手里一把碎骨刀,冰冷,锋利,刀刃所指方向明确。
马车驶过了几个巷口,平柳忽然让谢尘钰停车。谢尘钰正捧着兵书翻看,被打断思路,才让人揭开车帘,不解地看向平柳。
阮冰轮犯困发晕,被一阵动响吵醒,从马车壁撑起来头,顺着车厢内两个人的视线一道往外看。他看见一个年逾七旬的糟老头子瘫坐在路边,有些诧异:“殿下,你要救人?”
谢尘钰端详了几眼:“救不了,是收尸。他已经死了。”
“死了?”阮冰轮睡得有点不清醒,嘟囔几句,“那叫人拖去乱葬岗集中烧掉,免得传播疫病。殿下别看了,天亮还有奏报要批阅,先回府休憩。”
“我认识这个老头。”谢尘钰咬唇道。
阮冰轮眼中迷雾散开,清明了一点,但起床气还没散尽,不解地注视着谢尘钰苍白的嘴唇。
“我前几日在城中巡查,看见他在路边卖字画。那些画没什么笔法,也没有落款,我问了两句,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谢尘钰掀开车帘要去探个究竟。
阮冰轮一把抓住他:“当心死人身上有病。”
谢尘钰徐徐说道:“一个七老八十的农民,明明乞讨就好了,却妄想靠卖自己的画挣钱。人人自危的城池,谁会有那个闲心买他的画呢?恐怕根本没有人。他只能忍饥挨饿。”
“所以他现在饿死了?”阮冰轮声音带着疑惑。
“不。他不是饿死的。”蓦地,平柳插进两人的对谈间。
阮冰轮一脸戒备地看向他。
平柳不知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一脸神秘地凑近低语:“他还有一个女儿卧病在床,无论如何也必须活下去。不为别人,也要为他女儿。”
“他是被城西的世家子毒死的,那些孩子们捉弄他,喂给了他一枚下了老鼠药的馒头。”
“你怎么知道?”阮冰轮并不相信,“你也认识他?”
平柳摆手:“我不认识,是他的鬼魂告诉我的。”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他现在就站在这里。”
“故弄玄虚!”阮冰轮震了一把配枪,骂道,“如果有鬼魔,我们能看不见?”
“你们当然看不见。”平柳并不急着辩护,依旧满脸笑容,“只有死了化成厉鬼才能重返人世。他只是一只普通的人魂,没有怨气,人的肉眼是无法看见的。”
“鬼的眼睛才能看见那些魂魄?”谢尘钰若有所思地问。
平柳对谢尘钰道:“你有没有觉得,你们才是鬼,我们是人?”
谢尘钰问:“为什么?”
平柳小心翼翼地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好像生怕什么人听见:“嘘!因为我们疯得还不够彻底。”
“我们还不够狠毒,还不够阴险,还没有学会把所有人当做鬼而不是人,还没有学会以其他人为食,我们体验不到生而为人最极致的快乐。”
谢尘钰皱眉:“什么快乐?”
平柳笑眯眯:“把其他人的脑袋踩在脚下的优越感。就是要让他们跪,让他们卑躬屈膝地舔.脚趾。奴役他人才是人生最极致的快乐。”
谢尘钰:“你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人吗?”
平柳的表情冷淡下来,把自己的刘海捞开,凑得很近,嘘声低低地说:“你想要看看我已经被踩扁了的脑袋吗?”
阮冰轮的脸色沉下来,一柄长枪架在平柳的脖子上:“大胆!竟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出言不逊!”
谢尘钰面色如常,挡住阮冰轮伸出的手臂:“你说得不错,但我力不从心。”
平柳笑着拱袖:“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只是一介不足道的言官,殿下记住我今日的话便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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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做人的极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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