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田猎,正值秋分。
容州城外香山顶上,层林尽染,叠翠流金,全然不似京都寒意凛凛,一片风轻日暖,熙色秋光。
时过晌午,公主车架方才行至围猎驻扎的营地,随行侍从骑驾于队前开路,还远远隔着几个大帐,便有好些个身着青绿官服的人一簇小跑,蜂拥而至。
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殿下,在下是公主府的侍读,近日来新琢磨出一篇文章,不知能否得殿下点拨一二?”
“听闻上月公主在澹怀院问学时,曾与公主傅探讨蔡琰的诗,下官日前新得了一卷《蔡文姬集》,特地前来呈于殿下……”
好一群拜高踩低的墙头草。侍从唐陆瞧着跟前攒动的人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半月前的公主府庭,还是门可罗雀。
尽人皆知,容国公主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女,非长非嫡非贤,所以早早便被陛下打发到偏僻荒芜的容州城。只是,唐陆依稀忆起,公主封邑开府的那一年,好似才刚过垂髫。
自大姜建朝以来,公主开府皆要到及笄之年,但李瑾还偏偏是个例外。
听闻那一年也是宣和夫人病逝的一年,公主本就不得圣心,又遭逢变故、年幼丧母,就当所有人以为她将于东都行宫寥寥此生时,宣和夫人灵柩前,竟有刺客突袭,公主命悬一线。
彼时正逢宣和夫人兄长华南侯入宫吊唁,帝妃尸骨未寒,公主又生死未卜,于是激愤之下连上三道奏折,控诉其亲眼目睹的惨案。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谋害皇嗣,血淋淋的事实前,皇帝终于给了这个早已被他遗忘的女儿一丝垂怜。
那一年,前朝后宫风光大封,年仅七岁的李瑾还也因此落府容州。
唐陆还记得清楚。他初见时的公主是那样弱不胜衣,孱羸愔愔。澹怀院中,芙蕖池旁,她素服单衣伫立于孤光寒影的朔风中,身后满园凄清,不及她一身孤伶。
公主尚幼,除去陛下亲自委任的公主傅外,其余府内臣子皆由州官兼任。素来封邑在外的皇室就手无实权,这下好了,连为数不多的府务也被州官一手包办,公主府便也只剩下一个虚名在头。尤其是近两年,府中官员新旧更迭,其中门道全由兼任公主府长史的容州刺史一人把持。有道是只闻地方官,不拜封君门,公主门庭冷落,可见一斑。
唐陆自然明白,这些人也不是突然就转了性。若不是半月前,一行尚书省的官吏风风火火奉来诏书,将容国公主即将北归京都册命的圣谕昭告天下,他们哪里又会如此趋之若鹜……
天花乱坠的谄言媚语,一句又一句地传入车乘,李瑾还仍然卧于铺着锦缎丝绒的软榻,一语不发。
就这几日,像这般投卷自荐的官员可谓比比皆是。
门房送来的拜帖已在书案上堆积如山,府中前厅随处可见各色装箱的珠宝玉器、经书字画。官员们私下自寻门路也是人之常情,她本无意理会。只是今日好容易得容州刺史相邀来容山猎场偷偷闲,竟也逃不了这群乌合之众的叨扰。李瑾还不胜其烦,终于示意侍女上前打发。
唐雪卷起车帘,向着外头乌泱泱的人堆招呼道:“各位大人还请回吧。今日乃是容州府军围猎的盛事,若耽误了时辰,怕是裴刺史那里各位也不好交代。”
果然,一听见裴际中的名号,这些狐鼠之徒个个都缩起了头。
唐雪遂退回塌边,任凭雀喧鸠聚的人群在侍从驱散下消声灭迹,马车继续向半山亭的方向行进。
说起这现任容州刺史裴际中,倒也是个人物。李瑾还曾在澹怀院中听见侍读们议论,此人是出自东吴门阀。
东吴便是今苏杭一带的旧称,江南文人墨客多聚于此。虽说是个才子佳人辈出的风水宝地,但今陛下尚武,江南文士,多不得志。若非要说是自此地而出的世家门阀,李瑾还细细想来,便只有那位已官拜朝中二品大员的尚书令,徐安。
徐安这个名宇,李瑾还略有耳闻。
他本是苏抗名士,于文帝永成年间入仕,拜入东宫,辅佐太子。后太子登基,先后入翰林院、尚书省。
怪不得一提及裴际中,这些趋炎附势的小喽啰就偃旗息鼓,想必也是仰仗那位当朝权贵、天子近臣的威名。
李瑾还忍不住唏嘘一声。
看来凤珃说得的确不错。这些年,她日日在澹怀院中飞花投壶、围炉煮茶的戏码还是做得有些过了头。要不然,天潢贵胄近在咫尺,州官府臣们又何须忌惮一个捕风捉影又远在京都的势力?
*
大容山地处容州与邕州交界,是华南道群山之巅。山地内有溪流自南向西而入北流江,成为大姜与南茹之间一道天然屏障。
自皇帝李昱继位以来,国以军重,军以农成。每年秋时,各州军府都会以围猎之由将归农的府兵重新集结,以操练军事,讲习武艺。
大容山便是今年容州州军的纵猎之地。
香山顶上,左右果毅都尉领各团校尉出营列队。三府官员入亭观阵,却仍不见公主辇驾的踪影。
秋日暖风,直吹得人口干舌燥,众人久坐于此,宴几上的茶水添了一趟又一趟。
“容国公主当真是好大的架子!咱们这又是州官又是府官,再加上折冲府将领士兵上千余人,竟全都在此等她一个?”
折冲都尉已然等得不耐烦,一副怒目圆睁的模样,叫一众官员瞧着面面相觑。
还是坐于他身侧的折冲府长史上前递话:“公主殿下出行繁琐,耽搁些也是常事。都尉大人,今日在场官员众多,您这话可别叫那有心人听了去,让殿下对您心生嫌隙呀。”
“老子还怕了她不成!不过一个手无实权的公主,能奈我何?”
又是一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不过这一次却有人应他。
“我说折冲都尉,你还是消停些吧。”
一旁的司功参军淡淡启口。
“要是换作从前便也罢,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容国公主刚得了回京册命的圣谕。现下正逢太子丧期,陛下伤痛感怀,格外怜惜子嗣。连那犯上作乱的肃王都只是被幽禁诏狱而尚未定罪,公主此时归京乃是圣眷当盛之时,日后必定春风得意,前途无量啊。”
他一派振振有词,随后将目光投向正居亭中的裴际中,“刺史大人此番也是特地邀请公主殿下前来观猎,诸位同僚就算不顾及殿下,也得给大人一些薄面不是?”
“是呀,今日还得多亏刺史大人在此设宴,下官们才能来大容山观千军纵猎之阵。你们瞧瞧这半山亭间的风光,烟光日影遥相照,青山叠翠入云霄。都尉大人,您呐,就当是来饮宴赏秋了吧……”
又有官员随声附和。推杯换盏间,将香山顶旖旎风光一览无余的李瑾还,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看来是我来迟,惹得诸位大人不悦了。”
一声清泠的女声忽从亭后传来,宴中谈笑,戛然而止。
声之所至,目之所及,众人接连回头,只见李瑾还遥遥立于亭后葱郁垂阴的榕杉树下,不知看了多久。
见此情状,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裴际中开了口。
“殿下此话可当真是折煞臣等了。”
裴际中连忙上前,一面笑脸相迎,一面话语不歇。
“今日茶宴本就是午后开席,哪里是殿下迟来,不过是官员们听闻尊驾亲临,便早早在此恭候。倒是折冲府的莽将武夫向来口无遮拦惯了,席间戏语,游谈无根,殿下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半山亭间,丽日迎头,李瑾还只笑而不语,举步向亭廊走去。
云髻银荷点点作饰,耳畔玉坠步步摇盈。她周身素色,不染脂尘,唯有衣裙上浮光锦缎的珠辉相映,却更衬她一身清容,光彩照人。众人的目光不禁跟随,直到她与说话之人擦身而过,方才有人察觉公主今日着装的异样。
钿钗礼衣,倒也正式,不过却与今日场合稍显不适。
裴际中面色骤变,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未着骑装,是日前送去府上的服制不合身?”
话锋一转,来得突然。但李瑾还却似早有预料一般,低头抄起手边茶碗,浅浅一抿。
游离的思绪,渐渐清晰。
裴际中是三日前登门送去的秋猎柬帖,连带着一同送入府中的还有一套金丝革带骑装和一张羚角玄羽长弓。当时,她正栖栖遑遑忙于举府归京之事,便并未留心,只随口让侍女应下了来容山猎场观猎的邀约。
直至今日晨起,她一身骑装准备出府之时,却忽然在出行马车中看见一张字条。
若是换作正常书简,多半又会被她当成是些没有门路的官员塞来的拜帖,随手一扔。可是那张字条却没有封笺,没有落款,只赫然醒目地写着两行大字:容山猎场,恐生变故!
变故,能有什么变故?
起初她不以为意,只将其当作一句戏言,但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听从凤珃的建议,将身上的骑服换成了寻常礼衣。
凤珃是她的贴身女官。
所以,才一来一回折腾,耽误了出门时辰。
一路上,她也没再想起此事。但偏偏此刻,她一入席间,裴际中就提及她的装束。她突然觉得字条上的话,多了几分可信。
骑服还是礼衣,有什么分别?今日她是来观猎,又并非打猎,裴际中如此问道,难不成是想让她也同府兵们一道上场?
可是她分明记得,裴际中上任容州的三年里,她从未受邀参与任何狩猎仪式。他又是如何得知她勤于纵猎,精于骑射……
“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是空穴来风,您也当万事小心。”凤珃临行前的嘱咐,再一次在她耳畔响起。
李瑾还微微抬眸,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席间众人,然后落在方才出言无状的折冲都尉身上。
她思量片刻,回道:“合身是合身,不过我骑术不精,就不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话停音落,席间场面为之一静。
官员们相视无言,裴际中也一时哑口。但一想到折冲府半日整兵列队,就等着公主入阵开旗的折冲都尉,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司功参军见状,及时出言打断。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虽说只是州军游猎,但历来有皇室封邑的州府都会请邑王参猎,以率先射禽,夺取象征皇室身份的旌旗。殿下,天家威严不可破,您还是得稍微参与一下。”
“哦?竟还有这种成规定论……”李瑾还自然清楚田猎场上的规矩,但还是故作迟疑,然后自顾自地说起来,“也怪我是头一回参与围猎,着实孤陋寡闻了。哎,真是可惜,你们瞧瞧我今日这一身行头,若是勉强上场,只怕更会有损天家颜面。”
候在一旁的司功参军见势放低声量:“请殿下放心,刺史大人已提前安排妥当。到时候,您只需做做样子,跟着府兵在围场上跑个几圈,自然会有猎物收入囊中。”
还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纵使这段时间想要凭借她回京机会一步登天的府臣已多如过江之卿,但李瑾还实在难以相信,裴际中会是众者之一!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然后冷冷瞥向身旁有些心神不定的裴际中。
像他这样倚仗京都权势的官员,怎么会为一个公主在田猎仪式上入阵开旗如此费心竭力?
在她回京册命之际,不为攀权,不为附势,但仍不遗余力布局,并为此大费周章,便只有一种可能!
李瑾还呵笑一声,眼看在场之人露出狐狸尾巴,也不愿再继续周旋下去。
“在州军的纵猎场上行这般偷天换日之事,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她一改笑颜,连带着声音都低沉几分,“我看今日前来操练的将士们也都等不及了,要我说不如索性换个人,反正这些年我也未不曾参与围猎,裴刺史,您说是吧?”
女子晦暗不明的眸光忽然对向身侧,裴际中颤然垂眸。
李瑾还继续问:“那时候都是何人在领军?”
折冲府长史看了看左右眼色,吞吞吐吐回道:“是……是都尉大人。”
“既如此,那今年就还是由折冲都尉入阵开旗吧。”
李瑾还说罢,似乎又想起些什么,侧身对侍女吩咐几句。
很快,唐雪便端上一个漆盘回到席间。
李瑾还随即起身,盖巾之下,那张羚角玄羽长弓映入众人眼帘。
“我听那日在公主府送此弓的随从说,这曾是平阳军主帅、忠武将军薛淮的佩弓,也不知裴刺史是上哪儿收罗来的宝贝,放在我这里属实无用。”
李瑾还说着,余光缓缓移向席面,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角弓掷向那双翘首以盼的双眸。
果然,那人稳稳接在手中,如获至宝。
“折冲都尉,本宫今日就借花献佛将它赠予你。都说宝刀配英雄,想来忠武将军的爱弓在你手中,也不算埋没。”
席间众人再度噤声。只有折冲都尉纪凌把玩着手中角弓,喜色难掩。
李瑾还顺势走下亭台,准备离去,“今日山路颠簸,着实有些乏累。诸位大人,既然入阵开旗已交由折冲都尉,本宫就先行一步,回帐中休息。”
纪凌即刻扬声:“请殿下放心,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眼看李瑾还的脚步渐行渐远,官员们也只好起身恭送。一直到公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司功参军乌尚方才小心翼翼,伏到裴际中耳畔低语:“大人,公主就这么走了,我们准备的家伙还要放出来吗?”
“你放心,她一定会去。一切皆按原计划行事。”
裴际中眉宇间的不安,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连乌尚都感到胆战的阴鸷。
他又回身坐于席位,目光却迟迟停留在亭下整装待发的府兵身上。乌尚也跟着望过去,阵容有秩,旌旗有序,但在一众州军赤红旗帜中,却有一抹肃穆的玄黑,格外刺眼。
乌尚好奇地问:“那些也是州军的旗帜,怎么看着和旁边的不同?”
裴际中眉目轻抬,半带轻笑:“那是华南府的旗帜。”
“华南府!”
乌尚愕然沉默,瞪大眼睛惶惶转身,惊愕之余,却见身侧之人仍然神色悠悠,笑意不止。
宴几上添置的茶水,到这会儿才正好适口,裴际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容国公主,今日死局只能是你有来无回!”
关于“公主开府”:参考唐中宗“神龙复辟”以后,“公主皆开府,置官属,视亲王”。本书设定,姜二世为女帝,政权改革后,未出嫁的公主皆在及笄之年封邑开府,官属府制同亲王无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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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田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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