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起建于兴源坊的一处废弃宅院,因那时的容州久经战乱,百废待兴,落地而成的府邸不过一座四进院落,门下官吏仅十余人。
起初,府内还尚有掾属、卫队、邑司三所,然而因边境荒芜,鲜少有官员远赴上任,只能一切从简,属官减半。府中卫队只置亲事府,有亲事三百余人,现任典军与副典军是一年半前新上任的唐门兄妹。府中邑司则部分由掾属兼理,只余后院起居膳食、僮仆杂事,现今由一名唤作凤珃的女官掌任。
夜晚的坊巷四处掌灯,门户紧闭。然而,本也该落钥下锁的公主府,此时却是府门大敞,守卫林立。
公主府外,一身披银白斗篷,头戴着幕篱的女子勒缰下马,顾不得满身倦容,快步进门。
候在门外的唐陆随即跟上,接过她扔下的衣帽。
眼前的女子便是凤珃。
素纱白缎之下,女子穿着窄袖襦裙,束发单髻,似与沿途而过的侍女别无二致。但若细究其周身气度,举止礼仪,却比之那侯府的三小姐,更活脱脱似一位官宦千金,唐陆心中直犯嘀咕。
早在他来公主府之前,他原是侯府收留的弃童,那时候他便总听老一辈的下人们议论,侯府还有过一位二小姐。不过,那位二小姐不幸于早年间的岭南战乱中走失,侯爷苦寻多年未果,渐渐地再无人提及此事。
唐陆脑中这个荒谬念头,几乎是一闪而过,便被他自己矢口否认。这天底下相同姓氏的人可太多了,就说近在眼前的唐门兄妹吧,别看他们都姓唐,但那两位却是名副其实的将门遗孤,忠毅将军唐伯忠之后。而他与雪儿几人呢,不过是恰巧受侯爷赏名赐姓,与他们同姓而已。
如此说来,凤珃与侯府多半也是巧合。唐陆在心中盘算,一直以来,他都自诩是公主身边的“老人”,十三岁之前,他在澹怀院中陪公主研习武艺,十三岁之后,他正式入公主府随侍公主,这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有十年。可这十年间,凤珃亦是日日贴身侍于公主左右,若她当真与侯府有什么关系,侯爷岂会这般放任不管……
唐陆只当是自己多了心。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确认,那便是在公主府的这些官吏中,唯有眼前这位凤女官是公主身边最体己信任之人。
凤珃行事雷厉风行,进退有度,自三年前掌事以来,将府中的琐碎杂事处理得妥妥帖帖。以至于这些年,公主凡遇事决断,必事无巨细与其商议。甚至近两年,还特命其到澹怀院中掌校典籍,侍从文章。虽说不是由吏部主考的官员,但其深受公主器重,府中上下都称呼一声“凤邑司”。
唐陆口中的这句“凤邑司”迟迟未脱口,只忐忑跟着前人的脚步赶往寝殿。但一路疾行的凤珃,却实在难压心中怒火。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北流之前不是再三叮嘱你们,不能让殿下独自出行,怎么会深受重伤,昏迷不醒?”
凤珃此刻的心情大抵只能不知所厝几个字形容,口中一句又一句的问话,与其说是质问,倒更像是自问。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时至今日,时至公主北上归京之时,还有多少意料之外的危机在等待她们。
今日田猎,她本该随公主一道出行,然而昨日夜间,北流驿站却突为流寇所袭。多年来,她们与京中的通信一直凭借北流驿站私下运转,若因流寇一案不慎让官兵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那她们安插在京中的暗探很有可能因此暴露。无奈之下,她只好在安排完出行事宜和亲事卫队之后,赶赴北流,一番查探。
谁料,她手头之事尚未处理完毕,忽然又撞上了从容山猎场赶来报信的华南府府兵,那人原话:公主于容山猎场遇袭,伤势不明,情况危机!
听闻此信,凤珃立时快马加鞭,返程容州。
本已妥善安排的亲事卫队,竟不知何故旷职偾事。凤珃一想到几个时辰前,容山猎场所发生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口中语调难以缓和,“亲事府究竟在搞些什么,州军田猎,公主出行,这么大的事,他们就只去了几个执仗执乘!还有凤知雨,好端端的,怎么会让她跑到猎场去……”
一向心思沉稳、遇事冷静的凤珃,竟也会这般心浮气躁,言辞激烈,紧随其后的唐陆自知今日事故非同小可,但也着实心下一惊。
“凤邑司,亲事府此事确实难辞其咎,但三小姐,今日之事,绝非是她自作主张……”
眼看两人的步伐迈入内院,公主寝殿近在咫尺,唐陆口中的话方才吞吞吐吐道出。
一语落地,两人脚步一顿。
过厅之后不过一排三间的院落,正房为公主寝殿,左右为议事偏殿。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这样的时刻,连一丝风吹草动都难逃察觉,更不要说是伏寇在侧,隔墙有耳。
两侧灯火通明的偏殿,有官员闻声而出,“凤三小姐此事的确非她自作主张。”
裴际中的声音响亮从身侧传来,凤珃与侍从恍恍转身,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一人,而是一众!
公主府,折冲府,容州府,三府官员正在此刻一步一步向院中围聚。
亥时一刻,已过宵禁,他们仍然滞留在此,是为视疾?还是在等待什么意料之外的收获!凤珃心头一紧,慌忙的视线径直扫向紧闭的殿门。
寝殿四面都是透光的窗棂,有侍女的身影若隐若现,来去匆匆,凤珃顾不得环视的人群,再次提步而起。
正欲进殿,有人扬声叫住她,脚步被迫停下。
“凤邑司,田猎这么大的事,凤三小姐怎敢擅自行动,要怪只能怪下官……”裴际中一改方才趾高气扬的回应,面色凝重,满目忧心看向凤珃,“是下官自作主张,去了一封请帖送到华南府。”
“这些年,下官自知怠慢了殿下。这不,一朝听闻殿下与凤三小姐实乃闺中密友,便想着殿下即将北上回京,只此一别两人怕是再难相见,于是专程请来凤三小姐与殿下于田猎盛会一聚。本是想在殿下离府之前再一博欢心,怎料竟招来如此祸事。”
“刺史此言差矣,今日之事怎么能怪罪大人!”裴际中身旁之人随声附和,“要怪也只能怪那华南府跑去公主大帐报信的府兵。这容州北流,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那凤知雨是精通武艺,勇毅无双,而咱们这位公主又一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如此这般,他们也敢跑来让公主殿下去寻他们失踪的三小姐,简直是包藏祸心,蓄意谋害!”
裴际中连声制止:“司马,此言岂敢!凤三小姐现在可是救驾的功臣,若没有她及时赶到,殿下如何能于虎口脱险,捡回一条命来。”
容州司马不落下风:“那也是亲事府照顾不周,才会使殿下身入险境。州军田猎,公主出行,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只去了几个执仗执乘?怕不是,那唐门兄妹仗着自己将门遗孤的身份,玩忽职守,枉顾律令!”
裴际中:“司马,那亲事典军与副典军分明是被乌参军叫去了州衙,商议殿下北归事宜,你可莫要胡乱指摘。”
“不过,那亲事校尉确实是宿醉误事了。凤邑司放心,咱们的折冲都尉听闻此事,可是怒不可揭。已经下令责罚,连带着昨夜一道醉酒的亲事卫官,全都领了二十军杖,这会儿正在军营行刑……”
一来一回,一唱一和,两人的语调是越来越高,还不等凤珃从这出“金蝉脱壳”的戏码中抽离思绪,“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
唐雪自殿内走出:“各位大人还是莫要争执不休了。殿下已然清醒,还请各位入内一叙。”
*
寝殿正堂,有药香弥漫,香雾游走。
李瑾还身着一袭缥碧色宽袍,面色惨白,羸弱无力半卧于软榻之上,似如梦初醒,意识模糊。
“咳咳。”
一声咳喘,正引着官员们进殿的唐雪,一个健步,扑到榻前。
“殿下,殿下——”
侍女半带哭腔,手足无措。慌乱之中,染血的手帕掉落在地,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去。
有人惊呼:“这——殿下怎么会伤重至此!”
有人自危:“今日可是州军田猎!若殿下当真有性命之忧,怕是我们在场的这些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有人无措:“这该如何是好,眼下尚书省的官员还尚在官驿等候,此事要是传回宫中……该如何是好!”
一阵骚乱中,凤珃和唐陆撇开人群,冲到李瑾还跟前。
“医师呢?医师呢!殿下受伤,你们没有派人去覆生堂请医师吗?”
凤珃把人吼急了,唐雪的眼泪嗒叭嗒叭就往下掉。
“孙医师,孙医师正在后院煎药……”
听见孙方藤的名号,众人悬在半空的心,踏实了大半。
有人想起问话:“孙医师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他来瞧过,可有说殿下是何病症?”
唐雪边哭边答:“孙医师说,殿下在猎场受了惊吓,又被虎兽所袭,是内外皆损,血气大亏,现下虽已清醒,但……”
有人性子急:“但是什么?雪儿姑娘,您这话可别说一句,掉半句呀。”
唐雪泣不成声:“但是,怕是要卧病月余,才能下地。”
众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能修养如初便好。”
听到满意的答案,一直于人群中观望的裴际中,见机挑话。
“可是,五日之后便是殿下启程北上的时日,这样一来莫不是得推迟进京的行程?”
“不可,不可。”司功参军乌尚连连摆手,“殿下进京的时日早已上呈尚书省,此时推迟,只怕惊动圣听。”
有人反驳:“那也得以殿下的身体为重吧!此去京都山高路遥,又凛冬将至,若是不得修养,就一路奔波,难保不会加重伤势,危及性命。”
有人犹豫:“可是若惊动了圣上,今日在场的诸位恐怕都难逃罪责。”
裴际中接话:“咱们被问罪也是应当,只是这样一来,华南府必然也遭累及。”
顺水推舟,顺风扯篷,这句在裴际中脑中准备已久的话术,就这样自然而然,随口而出。
在场官员自顾不暇,唯有李瑾还听出端疑,两人似是而非的目光一朝相对!
裴际中笑了。
自他收到京中传信,他已一个月有余没有如此畅快地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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