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过后几日，便到了江南的梅雨时节。
这几日阴雨连绵，天色暗沉，雾气久久不散。
夜里，城郊守城门的两个士兵在棚屋稍作休息，缺了一角的烂铁盆上生了一堆火。
柴薪上的火静静燃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裂声。
屋外下着雨。
淅淅沥沥，山路泥泞，水洼连片倒映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被雨打着，破碎，重合。破碎，重合。
了无一人。
棚屋边并不空荡，相反，堆放了很多东西，密密麻麻，数量可观——是尸体。
这座小城距太庙最近，春祭那日，城门被运来了数具尸首，一派惨象。
明眼人都知定是那春祭出了事，但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多问。
上头勒令封锁消息，除却王公贵族的尸首被运回皇都，余下的都留在了这里。
处理尸首这一任务自然落到了守城的士兵身上。
成天面对这些惨人的尸体，面上不说，但这些士兵们心里到底有些不悦，只想寻个日子随意丢到乱葬岗上埋了算了。
棚屋旁的尸体都被雨淋着，薄薄的白布贴在上面，显出身体的轮廓，好像下一秒便会立起来，因此没人想着给它们遮个雨。
这绵绵烟雨，落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是人间仙乐；落在这些尸体上，却是催命的符咒。
火堆旁的一个士兵对着没有窗扇的空荡木框打了个哈欠，呵出的气在飒飒冷风中化为一个白圈。
“当真是见鬼的天气，”他搓了搓手，回过头冲着一个人道，“林校尉，这些尸体要放到什么时候？怪膈应的。”
外头吹进一阵阴风，浸入每一处毛孔，似野鬼哀嚎，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被叫唤的人正靠在棚屋一角的泥墙上，背对着门帘，垂头低眸，默然擦拭着手中的刀，利刃在寒风中闪着冷冽的光，清晰倒映篝火的红影。
“林校尉？”
那士兵见他不应，起身慢慢挪开步子向前，他谨慎地伸出手，将要触上那人。
窗外闪过一道惊雷，撕裂天际，眼前人面容惨白，如同厉鬼。
“轰隆——”
又一道雷电闪过，在黑白两色之间，垂首那人猛然抬起了头。
士兵心跳几近骤停，连退几步，摸上悬在腰间的配刀，半身出鞘。
然下一秒，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慌什么？”
林高风看着他，平静道。
士兵经历一起一落，心有余悸，低声骂了句，接着说：
“你原来听着啊，怎的不应我，吓死老子了。”
另一头林高风收回刀，“刚在想事。”
那士兵嘀嘀咕咕，方想说什么，忽就定住了，眼睛大睁，瞳孔因剧烈恐惧缩成一个点。
门外水洼光鉴如镜，他看见，上面站着个人影。
“谁！”士兵瞬间拔出了刀，指着门口，喊声失真。
门帘被风刮起，露出一把白色油纸伞。
士兵腿脚发软，强撑着举刀。林高风也发觉背后有人，立马转过身。
布帘被人挑起，油纸伞半倾进入棚屋，落下一连串寒冷的雨滴。
伞慢慢放下，两人屏住呼吸。伞下，是一张白皙俊秀的脸。
“是我。”
林高风一时怔了下，但并没有过多意外，半跪在地上行了个军礼，态度恭敬。
“小侯爷。”
江霁点头，解下肩处的夜行衣挂在门边，上面沾满水汽。
他披着雪色狐裘大氅，袖口上以金丝线勾边的竹叶绿得滴翠，整个人矜贵高洁，与这破矮的棚屋格格不入。
“深夜拜访实是诚不得已，各位见谅。”
……
原来，春祭大庙门口江霁的一扫看似匆匆，实则每一处细节都被他暗藏于心。
他也敏锐地查察了尸体的异常。
江霁虽不是修道之人，但也略懂些皮毛。于是私底下让收拾尸体的其中一个士兵留意一下。
那个人好巧不巧，正是林高风。
而他也并非随意挑的人。那日他见林高风寡言少语，做事干净利落，便知这人可靠。
果然，一见江霁，林高风便无须多言，戴上斗笠，提起地上一盏灯就抬脚出了棚屋，为他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剩下那个不知所措的士兵站在屋内。
停放尸体的地方离棚屋不远，江霁在其中一个尸体前蹲下，伸手就想掀开面上的白布，被林高风制止。
“不可。”林高风拦住了他，“小侯爷，此物污秽，恐冲撞了您。还是让我来吧。”
说着他便跟着蹲下，手向着湿透的白布探去。
江霁本不介意这个，但不愿拂了他的好意，朝他笑笑，往旁边让了些，方便他动作。
白布被掀开，林高风把灯靠近尸体，昏暗橙黄的灯光映出一张青红的脸，饶是他也被吓了一跳。
江霁见状面色一沉，心道果然。
春祭那日尸体还是同常人一般，几日过去，非但没腐烂生蛆，反而变得青红，与朴县遇难之人如出一辙。
这事不简单。
他看着尸体，进入深思。
既证实了心中猜想，江霁也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了，回到棚屋后取下夜行衣和油纸伞，向二人告辞。
他踏出棚屋，迎着细雨，身形很快隐没于夜色之中。
然在江霁离开不久后，“咚咚” 两声响起。
简陋的棚屋迎来了今夜的第二位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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