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开着。
浙江卫视又在放新白娘子传奇,懒得换频道,孟蓑索性就这么看着。
准确地说,是就这么听着。
进门的时候,孟蓑换了件背心,然后就这样懒懒地仰在床沿上。溜达了这么一圈,他身上又有一层薄薄的汗珠,黏糊糊的。他懒得再去洗澡,也没有回复梁江雪的信息,只觉得困意一层一层地裹挟着他,脑子里模糊地浮现出明珠饭店里梁江雪一行人推杯换盏的情景。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菩萨……他没头没脑地听了这么一耳朵。然后,他仿佛睡了好久,直到被一串手机震动惊醒。孟蓑脑海里闪出“菩萨”两个字,一瞬间竟有些恍惚,疑惑真是什么“菩萨”和他灵犀相通了。
震动没停,一波接着一波。
很快,屏幕上接连出现了好几条未读信息。
他百无聊赖地拿了起来,发现发件人都是一长串不知名姓的数字。
孟蓑一条一条地点开,发现这些短信都是通过一个叫“飞信”的软件传讯过来的。信件最后,有对方“飞信”昵称的署名——梁江雪。
其实也不需要署名,因为一看就知道是谁发的。
小房东,吃螃蟹吗?
明天我打算去早市上买螃蟹。
你去吗?
我不会说方言,有的小摊特别会宰客。
算了,你应该起不来。
梁江雪相当“阔绰”地接连轰炸了他好几条,这才终于让孟蓑回想起钟浪说的“飞信”不要钱这件事。嗯,是个勤俭节约的当家爹。他直起了身子,煞有介事地盘腿坐着,然后给这串数字也改了一个备注:梁江雪。
买螃蟹?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买螃蟹,还要去早市买。他暗自诧异。
孟蓑并不爱吃螃蟹。准确地说,他几乎不记得螃蟹是什么味道。毕竟,孟竹常年不在家,他是绝不会自己处理螃蟹这么复杂的食材的。
而要说起早市,他就更不了解了。他是个起不了早的人。尽管西门的早市非常有名,甚至还有人专程从其他乡镇赶来采买各种新鲜食材,但孟蓑始终不曾涉足。
孟蓑:你不是禾城人吗?
梁江雪:算是吧,半个的半个。
孟蓑:哈
梁江雪:什么?
孟蓑:“螃蟹”的方言
梁江雪:就教这一个字?
孟蓑:别的教不了
梁江雪:为什么?
孟蓑:普通话表达不出来
孟蓑:等你回来教你
孟蓑: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蓑:?
孟蓑:明天几点出门?
孟蓑来来回回把锁屏摁亮又关掉好几回,始终没等到梁江雪回复他。
就这样,他蔫蔫地看了一晚上的新白娘子传奇,也没等来短信。他百无聊赖地写了几笔作业,不知怎么又胡乱睡过去了。等到他被敲门声吵醒,已经是接近凌晨时分了。
他按亮床头灯,迷迷糊糊地开了门,却发现门外并没有人。愣神了好半天,当又一次听到敲门声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开错门了,梁江雪敲的是两个房间之间的过道门。
没有钥匙,从自己这边是打不开这扇门的,但梁江雪其实可以直接开门。
“进来吧!”他喊。懒得再去翻箱倒柜找钥匙。
好半天,门开了,梁江雪谨小慎微地探出一个脑袋。随后,他穿着白色的墨蓝色居家服走了进来。
“梁……”,他张嘴差点叫了梁江雪,然后又改口,“梁老师,什么事?”
“你睡了?”
梁江雪挑眉打量了下他凌乱的床铺,和鸟窝一样的头发,撤回了问的语气,陡然转为了肯定句——你睡了啊。
“没有,在写作业。”孟蓑张口就来。
“啊?”
床头的确有一本英语作业本,但很显然,那是空白的。作业本的角都被随意地折起,像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被压到的。
梁江雪眯了眯眼看着他,仿佛在说:听听,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写了一点,太难了。就……睡了一觉。”
孟蓑嗓子干干哑哑的,整个人瘫坐在床上眨着眼睛,勉强像个活物。
“很晚了,我本来也不想打扰的。但是,你……电视还看吗?”
“嗯?”孟蓑陡然抬起头来,“我爸让你搬我电视机了?”
“……”梁江雪皱了皱眉,“算了。”
看起来,梁江雪已经没有耐心和一个睡得神智不清的人沟通了。他自己抬脚走了过来,在电视机边缘摸索着开关机的按钮。还没来得及找到按键,电视机的光源却突然自己熄灭了——是孟蓑反应过来了,抢先用遥控器关了电视。
“不好意思,我忘记关了。”
“我猜也是,总不会有人喜欢大半夜看广告。”
“吵到你睡觉了吗?”
梁江雪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我是不是……有点像你爸爸?”
孟蓑这会儿似乎已经清醒了,语词完整地说:“你看起来有点享受当我爸爸。”
梁江雪:“……”
好吧,好像也没那么清醒。
“早点睡,”梁江雪说,然后抬腿就走。
“如果以后我再这样,你直接进来就好了。”孟蓑说。
“嗯?”梁江雪转头。
“我的意思是,我习惯不太好,老这样也挺浪费电的。”
他无奈地指了指墙壁,“你知道的,隔音不好。真不是我想管你。”
孟蓑无从缓解这尴尬,语无伦次起来:“要不还是管一下吧?”
“什么?”梁江雪整个身子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昏黄色灯光笼罩下的孟蓑。
“我说,明天去买螃蟹吧。”
梁江雪:“?”
你刚刚是这么说的?
孟蓑:“我爱吃螃蟹。”
梁江雪:“早市五点半。”
孟蓑:“我起得来。”
梁江雪:“有点期待。”
梁江雪说完就离开了孟蓑的房间,但他很快又折返了回来。孟蓑还是像刚才那样坐在床沿,丝毫没有动弹。他眯着眼,昂起头来问道:“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梁江雪径直走到书桌边,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烧烤钱。麻烦你转交给丁程流。”
“他不是你班里学生吗,你自己给他不就好了?”
“这不是最近几天碰不着嘛,时间久了就容易忘了。”梁江雪停顿了一下,“你不乐意就算了。”
“哎,我也没说不乐意啊。……我知道了。”
“嗯,走了。”
“等等。”
“嗯?”
“我今天碰到孟冉冉了。”
“谁?”
“就是那个陈露。她说,谢谢你。”
梁江雪点点头,笑了笑。孟蓑醒了许多。他看着梁江雪路过他,带上门,接着,从隔壁传来几声微弱的声响,然后整个屋子恢复了深夜里的那种死寂。他看见梁江雪放在桌上的那几张纸币,本来被折得服服帖帖地躺在书桌上,这会儿,已经失去了束缚,慢慢地膨起来了——他看着纸币膨起来,然后被夜里的微风吹落在地面上。
他爬起来捡那几张纸币。风却把纸币吹得更远一些。
已经十月了,恍恍惚惚间,夜里他似乎再次听见了蝉鸣。蝉一直鸣叫到雾气蒙蒙的清晨,等到意识彻底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西门街的水产摊前,看着梁江雪蹲在红色的塑料盆边,跟小摊贩“讲价”了。
怎么会这么早啊,天杀的早市。
这一定是摊贩的阴谋,大家都困得七荤八素的,砍价都发挥不出水准——但很显然,那只是他以为而已。
“不能再便宜点吗?”孟蓑用方言开口道。
梁江雪今天的身份是孟蓑的聋哑哥哥。他捏着螃蟹,一言不发,满脸嫌弃地左瞧右看了好半天。这已经是他们逛的第三家水产摊了。螃蟹似乎都懒得跟这个人抵抗,几个蟹钳有气无力地意思了几下,就弃甲曳兵了。
一股水产品的腥气在小巷里胡乱地游走,直钻进鼻腔。孟蓑皱了皱眉头,几乎是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他环顾四周,看见梁江雪整个人蹲伏了下来,对盆里的螃蟹挑挑拣拣起来。
孟蓑道:“这螃蟹看起来……都不是很精神啊。”
梁江雪用手指拨了拨螃蟹,眯着眼睛望着孟蓑——也可能是在望天。这会儿太阳已经从云层背后钻出来了,才这么一会儿,有几只螃蟹已经被晒得蔫蔫的,懒得动弹了。
“你看呀,这蟹腿都没力道了,软趴趴的。”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不精神哇!刚刚蟹塘里捉出来的。”
那个摊主把螃蟹放在地上,驱赶了几下,那只螃蟹兴致缺缺地划拉了两下子,就趴在阴影处吐泡泡了。梁江雪又捏着蟹腿拉扯了两下,螃蟹几乎是彻底不动弹了。
孟蓑顺势而上:“你看,不太精神吧。这样吧老板,你这也没剩几只了,那几只不精神的,便宜点我们也一起买了。而且马上日头就更大了,何必在这儿晒老半天呢,卖给谁不是卖啊。”
老板:“便宜多少?”
孟蓑:“抹个零怎么样?”
梁江雪皱皱眉,立即站起身来制止孟蓑,连连摆手,拉着他作势要走。
“一起买,最少这个数。”眼看买卖不成,老板翻出计算器,按了个数递给梁江雪。
梁江雪摇摇头,也按了个数,两人来来回回的,递了好几次的计算机,才算达成一致。
临走前,那老板还低声提醒道,“这个价钱,外头不要去讲哦,我还要做生意的。”
“有数了,有数了,”孟蓑应着老板的语气腔调连答了好几遍,“道理我懂的,下次还来。”
“别来了,下次上别人家去吧。”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
老板手脚利索地把二十几只螃蟹倒进了一个红色的厚厚的塑料袋,递到了梁江雪面前。梁江雪没接,使了使眼色,示意孟蓑去拎。转头又看上了老板口袋里的红色绒绳,要了长长一截,还让孟蓑向老板咨询了如何把螃蟹五花大绑的技巧,终于肯抬脚,离开狭长的西门早市。
“真是憋死我了。”
一早上没怎么吭声的梁江雪,终于说了一句话。
叫卖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闲谈的声音就这样一层一层地被他们抛在身后。孟蓑抬头看天,云层很厚,要下雨的样子,把方才那几缕阳光遮了起来。他转头回去看那个卖螃蟹的摊主,他的摊位上已经站满了买其他水产品的顾客,人也早已消失在了狭长的街道里,或许已经坐在某个早茶店里吃茶聊天了。
“怎么不回答我?”
“什么?”
“什么什么?问你饿不饿,前面有家鳝丝面,做得挺地道,有没有兴趣?”
“都行。”
“好拿吗?螃蟹。”
“还行。”
“不急着回去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急还是不急?”
……
孟蓑心道:要不你还是哑着吧。
螃蟹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东西。孟蓑感觉到它们不停地在红色袋子里翻腾,甚至隐隐还可以听见它们吐泡泡的声音。
红色的袋子,青色的螃蟹,白色的泡沫,金色的晨曦。
一路上,孟蓑横生出奇怪的思绪来:他甚至想用梁江雪手里那根长长的绒绳,像捆住螃蟹那样,紧紧捆住这样一个悠闲、生动、明亮,甚至带着淡淡腥气的早晨。
他从来没有逛过早市,没有见过人们是如何在柴米油盐之中开启一天的生活。他没有见过父母是如何和别人讲价,也不知道什么是地道的鳝丝面,他好像活在平面的禾城里,而梁江雪让它变得立体了起来。
梁江雪带他连拐了好几个弯,终于看见三五成群的人从一个窄小的门洞涌出——那就是面店的门了。店很小,边上有一个小牌子,写着“正宗百年老店”。
“这么小的店?”孟蓑说,意思是这么小的店,怎么被你找到的。
但是梁江雪却回答说,店小不代表不好吃。
孟蓑看了几眼“正宗百年老店”的招牌——方方正正的,带着明显的做旧的痕迹,以匹配这个破败的、颇有历史感的巷子。
梁江雪说,不管去几家,去哪一家,每一家门口都写着正宗百年老店,看个乐就算了。
“鲍鱼鳝丝面”是这家店的招牌,梁江雪问也没问,直接要了两碗。
孟蓑一路上看起来都心不在焉的,他也懒得问他的意见。
梁江雪从孟蓑手上拎过厚厚的红色塑料袋,熟门熟路地挂在桌边的一个小挂钩上。袋子里不停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梁江雪用手指戳了两下,然后掏出从老板那里要来的那截红绳子,在手上绕着玩,目光却追着刚刚落座的孟蓑。
假日的清晨,店里依旧人头攒动,看起来得等上一会儿。
“聊点什么吗?”他说,听起来又不像是征求意见的语气。
“嗯?”孟蓑看着他,心中一阵不妙。
“从哪儿聊起呢?嗯……从宿舍门口的热水瓶,两个蛋不加葱的鸡蛋饼,摞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还是从你那件特别眼熟的白色T恤……?”
梁江雪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最终眼神稳稳地落在孟蓑身上。乍听像是极其随性的聊天,暗里却藏着锋芒。他终于开诚布公了。
这时候,面上来了,正赶上孟蓑急促又含糊的一句:“我没有。”
送面的小姑娘像是没听清孟蓑说的是什么,马上解释道:“你没有要,是这个先生要的。”
梁江雪先是也愣了愣,随之轻松地笑笑:“对,是我要的。谢谢啊,放这儿吧。”
孟蓑没接话,闷闷地解释了一遍,“我没和方之槐谈恋爱。”
梁江雪没抬头,漫不经心地顺了一句:“那是谁谈的?”
“是——”孟蓑看着他,“钟”字已然要脱口而出。
但也来不及了,梁江雪已经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意思。
梁江雪终于放下筷子,看着他,眼角浅浅地弯了弯:“哦。”
“你没有谈。谈的,另有其人?”
“我……”孟蓑正要辩驳些什么,却被梁江雪打断了。他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孟蓑晚些再聊。
门口,突然进来了几个高中生模样打扮的女生,其中有一个穿着西门中学的校服。坐定了之后,就频频向梁江雪这个方向打量。
“他们是不是认识你?”孟蓑问道。但梁江雪没有回头,只说了句不知道。
“先吃早饭。”他催促道。
“我以前的学生,”他补充,“别看他们。”
“嗯。商量个事儿?”孟蓑说。
“嗯?”
“能不能不打听了?”孟蓑戳着碗里的面条,放低了音量,“起码别跟我打听。”
“没打听,让我猜猜,你可以不回答我。”他笑,说话间,孟蓑发现他的面已经扒拉得没剩多少了。
“如果不是你的话……那就是那天烧烤桌上的另外两个男生?不像是丁程流那小子,他就会掏掏鸟窝……我知道了。国庆节前,女生宿舍,那个小男孩儿?”
“我不知道,别问我。”
梁江雪没听他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回忆钟浪的模样。还好他没有说,是那个跟你一起站在走廊上挨楚楚批评的男孩儿吧,孟蓑心道。
“虽然你的证据链更充足,但那个男孩儿是你们几个里最好看的,是他的可能性也很高。”
“……”
“说起来,那天晚上我辛苦给你们解围,你都没有谢我。”
“哪天晚上?”孟蓑陡然起了坏心,“你夜不归宿那天晚上?”
梁江雪眼神凝了凝,轻惬地吃着面,“调查我?”
“我作为房东……咳,例行了解房客的踪迹时,偶然发现的。”孟蓑说,“你忘记了,你没带钥匙,跟我借的。”
“哦,想起来了。”
梁江雪吃完了最后一口面,道,“是没带钥匙。”
孟蓑顺势说:“你看,你也有不想别人知道的事儿。大家都有。”
梁江雪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回复道:“放心,我什么也不做,只是了解情况。”
“别了解错了就好。”
两人从西门街出来一路向东,很快就走回了学校门口那条东西向的马路。突然,一场暴雨骤然落在他们背后。
赶早市的人、土著的西门人,都顶着外套、脸盆、背包,顶着一切能顶的东西,或者干脆湿漉漉地出现在雨中,然后踮起脚挤在古老的、滴着雨的屋檐下。
太窄的巷子,甚至容不下一把撑开的双人雨伞。
乌云飘过来了,孟蓑打开挂在手腕上的长柄雨伞。
梁江雪没理会伞打开的声音,继续闲聊着:“你昨晚看什么电视看睡着了?”
“新白娘子传奇。”
“谁还看新白娘子传奇啊,现在的小朋友都爱看仙剑奇侠传。”
“但我觉得新白娘子传奇比较应景。”
“什么景?”
孟蓑笑了笑,然后把伞从梁江雪头顶挪开,打了个旋又重新撑在他的头顶。
“你看,”孟蓑说,“是不是比较应景。”
梁江雪还没来得及回嘴,却听得靠近学校西侧巷子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嚷声。时不时的,还有尖锐的刹车声。雨声闷闷地笼罩了一切声响,吵嚷的内容听不真切。
“黎生,我们走吧!”
这句听清了。紧接着,一个满身湿漉漉的女孩儿从巷子中间窜出来,向梁江雪他们直奔而来。女孩儿很眼熟,但不是黎生。几乎是一瞬间,梁江雪把螃蟹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孟蓑怀中,迅速地拦住了女孩儿。
“冯水灵!”梁江雪喊了一声,“怎么了,带我去看看!”
女孩儿喘息未停:“巷子里,黎生和理发店的人吵起来了。”
梁江雪话没听完,就飞快地钻进了巷子。走前,还捎走了孟蓑的长柄雨伞,留下一句:“带她走,都别跟来。报警,去门卫喊保安。”
黎生。好熟悉的名字。他边奔跑,脑海中边浮现出烧烤店里坐在方之槐边上那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形象,可是,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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