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灯都自顾自地亮着。
孟蓑愣愣地看了一眼表盘,指针又跳动了一下。十点三十二分了。
照理来说,梁江雪今晚是比他早回家的。每周,他只在梁江雪值晚班的那两天会带楼道的钥匙。今天是周五。他摸了摸口袋,果然,空空如也。
夜色很浓了,邻居陈老伯养的狗趴伏在墙边的窝里,懒洋洋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尾巴。
他冲狗汪了两声,那狗大约看出此人心情不佳,便悻悻地把头缩了回去。
孟蓑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拍了两下楼道门。依然没有人开。
然后他掏出手机,播了梁江雪的号码,刚刚“嘟”了第一声,那边就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声音。
孟蓑刚准备发短信给他,却发现了两封未读的信息——大约二十分钟以前,都是梁江雪发的。
第一封:晚回家的人,周日掌厨。
第二封:我想吃蛋黄南瓜。
岂有此理!我今天必须要让梁江雪知道这是谁家!
孟蓑依稀记得,家里是有备用钥匙的。
于是,他辗转进了院子,从井边的水泥板下,掏出了一把备用钥匙。当他兴冲冲地返回楼道准备开门的时候,却发现梁江雪也从路灯下,慢慢地跑过来。
等到梁江雪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孟蓑才想起来问一句:“你跑什么?”
梁江雪挤了一个笑出来:“我怕你没带钥匙。”
孟蓑愣愣的,有些无措。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不想跟梁江雪算这笔账了。他说服自己,算账是幼稚的孩童行径,而他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他捏了捏刚刚拿到手的备用钥匙,在梁江雪面前摇了摇:“怎么可能?”
然后,他飞速转动钥匙,一个闪身,抢先进了门。紧接着,他又探出脑袋来,冲梁江雪笑笑:“愿赌服输。我也想吃蛋黄南瓜。”
梁江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在身后一步一步地跟。
孟蓑看着亮在楼道里的灯,这才想起来其实梁江雪已经回来过了。
“梁……”,孟蓑本想开口问螃蟹的事,却欲言又止:“我应该怎么叫你?”
“你爸都叫我小青年。”梁江雪笑笑。
“那我也……叫你小青年?”孟蓑尴尬得再次回头看他。
“你喜欢都行。”
“那我喜欢梁江雪。”
说完,孟蓑也发觉了歧义,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连名带姓。你……”
孟蓑还想说什么,梁江雪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对面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女声,没头没脑地问他有什么消息吗。
“住校的同学我刚才都去问了,她们都不知道黎生去哪儿了。”
“方之槐呢?我女儿跟她很熟。”
“问了。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都是不知道!!这些死小孩,肯定都是在故意隐瞒!他们在骗你!梁老师,你帮我再去问问,麻烦你再帮我去问问!……你再去帮我问问好不好?我知道你还没有成家,没有小孩,可是你体谅一下我作为妈妈的心情……”
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梁江雪说了句对不起就久久没有吭声,只是站定在原地,慢慢地把身体靠着墙。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似乎终于发觉了自己情绪过于激动,突然变换了语气:“不好意思,梁老师。我太着急了。谢谢你,我再去找找,如果你有消息,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直到梁江雪挂了电话,孟蓑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黎生不见了?”
梁江雪望了他一眼,像是在斟酌该不该同他聊这件事。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理智上,孟蓑能明白,他们的社会身份是很不同的,许多事并不方便交流。情感上,他又觉得,比起长辈,梁江雪更像是他的朋友,他是很希望为朋友分担忧愁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孟蓑的情绪,梁江雪侧了侧脑袋,在孟蓑身上嗅了嗅,催促道:“你赶紧去洗澡吧,一身的烧烤味。”
“……有吗?”
“你当然闻不到,可熏死我了。”
“不至于吧,我就只坐了一会儿。”
孟蓑又举起两边袖子嗅了好半天:“……没有吧?”
直到看见梁江雪嘴角挂着似有还无的笑,孟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诈他。这分明是在查岗,而自己的反应瞬间就“坦白从宽”了。
正当他错愕之际,梁江雪已经开了西边的房门,往屋里走去了。孟蓑后知后觉地去拉了一把他的衣袖,大约是因为没用多少力,于是绵绵软软的料子就在指尖滑了过去。
“哎——”孟蓑连名带姓地喊他,“梁江雪!”
梁江雪于是也学他方才的模样,探出一个头来。
“我反悔了。周末我想吃清蒸螃蟹。”
“好。那你得跟我再去一趟西门的早市。”
“之前我们不是买了很多螃蟹吗?”
“吃了。”
“你都吃了?”
“你家冰箱不太好用,我就吃的吃,送的送。已经没了。”
这听起来似乎倒也合理,孟蓑想着。
“那还是蛋黄南瓜吧。”他说。
梁江雪早有所料地点点头,随后补充了一句:“洗完澡记得把地拖一下。每次都不知道你是玩水还是洗澡,地上弄得到处是水。”
孟蓑:……
孟蓑洗完澡返回屋子的时候,听到阳台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开门一看,是梁江雪在搬他的那几盆盆栽。
花花草草孟蓑认识得不多,只听梁江雪说过,那几株光秃秃的、看不出活着还是死了的就是腊梅花。梁江雪也非常珍惜,雨露阳光,都要让它们一一享受到。
尽管如此,大半夜搬动它们,孟蓑也是第一次见。
但他没开口问什么,只是靠着走廊站着吹风吃着零食,看着梁江雪来来回回地忙活。
今晚的风凉爽而温和,漫长的暑热过后,显得尤为珍贵。他从烧烤店走回来的路上,就被吹得脚步轻惬,困意全消了。
眼前,梁江雪正半蹲着身子,慢慢地拂去盆边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落叶和尘土。他的衣角被风轻轻带起,又微微放下。
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刹那,孟蓑感觉钟表都像是被拨慢了。
“你来得正好,”梁江雪趁着间隙抬头望向孟蓑,“把你的鞋子、空盒子什么的,都收屋子里面去吧。”
“为什么?我一直这样放的。”
“明后天可能会有台风登陆,你那些东西乱放会被吹走的。”
“台风?”
“是啊,学校门口那两棵新栽的宝贝樱花树都加了好几根木条支撑呢。”
梁江雪边说着,边把晾衣服的竹竿用几根布条牢牢地缠绕了好几圈。孟蓑也放下了手里的零食,顺从地把自己那些暴晒了好多天的鞋子整理好,堆放在卧室的墙角。
等到整理好这些东西,他才想起,对于这些鞋子,他从来都是只知道穿和晒,而不记得收的。因为这个毛病,他都不知报废了几双运动鞋了。但刚刚,它们分明都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排好了,等待着他去敛收。
大约是看见孟蓑已经进卧室去了,梁江雪忍耐了很久似的,终于点燃了一支烟。
阳台灯也已经被梁江雪灭了,在若隐若现的夜色之中,孟蓑捕捉到了烟头那一丝微弱的亮光。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飘散在走廊上。
他想,自己这时候似乎不太适合走出去了。
孟蓑看见梁江雪在抽烟——确切地说,是他的烟燃烧着。但他却只是摩挲着双手,等待着烟灰被风吹落。慢慢的,孟蓑的眼睛也习惯了窗外乌黑的天色。他侧着脸,无知无觉的,脸几乎都贴在了纱门上。
梁江雪似乎有操心不完的事情。
于是,他也只是站着,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窃听癖的患者,偷偷听着梁江雪的动静。
不知是因为夜色笼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今夜的梁江雪看着轮廓尤其温和。没了工作时的那种整饬,整个人自然而然地带了些生活的松弛感——一个下了班会在家收鞋子、搬盆栽,再慢慢悠悠给晾衣杆缠布带子的普通人。
风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梁江雪嘴里叼着烟,手指灵活地把学生送给他的荧光棒首尾相接地挂在了晾衣杆上。长长的竹竿,大大小小的荧光棒圈套在上面。
歌会已经过去了些日子了,好些荧光棒都已经完全不亮了,有的只是散发着微弱的光。但梁江雪还是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串起来,悬挂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秋夜里放生了一群萤火虫。
很多年后,孟蓑还是会想起这一幕,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就盛在梁江雪的手中,像是捧着一弯月色,在他的生命里,日复一日地朗照着。
但在那时,他却想起很多关于钟浪和方之槐的瞬间——想起他们共同漫步在围墙外的羊肠小道上的背影,想起两人的身影被巨大的香樟树笼在树下的场景,想起转角的音像店里,两个人背靠着背听《十七岁的雨季》……雨季,此刻窗外风声呼啸的,也许真要落一场大雨。
其实,他有些担心那个叫方之槐的女孩儿。
也或者,他更想知道的是,梁江雪是不是真的像钟浪说的那样,只是学校的传声筒。无论如何,孟蓑决定和梁江雪坦诚地聊聊,这也是他出于对于朋友的尊重。
“梁江雪!”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的烟也快烧完了。
“怎么了?”见到他出来,梁江雪习惯性地灭了烟。
“你……”孟蓑停顿了一下,思忖着。
“我什么?”梁江雪哑然失笑,“小房东什么时候说话吞吞吐吐的?”
“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方之槐的事情?”
“方之槐?”
大约这个话题有些突兀,梁江雪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哦……你是说‘早恋’吗?”他笑笑,“我知道啊,跟你嘛。”
孟蓑:……
“不是。”孟蓑欲言又止,语气严肃起来:“其实我不应该跟你说别人家里的私事,好像不太合适,但钟浪是我最好的朋友。”
“钟浪?那个漂亮男孩儿?”梁江雪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
孟蓑:……
“我听说方之槐家里好像有些变故。她的亲人都回老家去了,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都有些担心她。如果你了解她的情况,也许学校能对她有些关注和照顾。”
孟蓑七七八八地又说了许多,梁江雪只是站着听着,一言不发。
大约是读懂了他的沉默,孟蓑试探性地问道:“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梁江雪一边整理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一边补充道:“孟蓑,其实你不觉得,你的境况也没有比她好多少吗?”
身边没有亲人,一人独居上学。如果真的要比较的话,似乎确实有些类似。然而,孟蓑自知自己从没这么想过。
“你会希望我同情你吗?”
孟蓑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什么,就听见梁江雪说了一句出乎他意料的话。
他说:小蓑,你要知道,我们不是救世主。
孟蓑当时没有理解,甚至觉得梁江雪果真有些冷酷。然而,当他看见歇斯底里的家长在楼梯间和人拉扯哭闹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突然就响起了这句话。
“哪个班的啊?”钟浪问道。
下节体育课,他和孟蓑一群人踏着下课铃声早早地就往篮球场走。风很大,天色也不好,本来以为告吹的体育课竟然能正常开展,大家都有些兴奋。
“不晓得。”走在前面的瘦高男生回复道。
“应该不是我们年级的吧,好像没听说。”穿条纹衫的男生也回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瘦高男生再次回头侧目。
“搞不好是抓早恋咯!上次不就有个家长去找隔壁班一个男生麻烦吗?你不知道,竟然真的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那个穿条纹衫的男生边说边模仿了起来,“我警告你!再来找我女儿,我就把你腿打断!”
钟浪嗤笑了一声:“好了!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一样。”
孟蓑一声未发,一种不详的预感爬到他心头。他再次回身看了好几眼,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已经不在了,楼梯间空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傍晚时分,孟蓑和钟浪候着高一年级的下课铃声,想找方之槐她们一起吃饭。
忐忑之中,方之槐、冯水灵和丁程流一起从楼上走了下来。没聊两句,六子就感慨起今天作业都做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可以度过一个轻松的晚上,结果却被数学老师喊了过去,说是要给自己的课代表开小灶,真是苦不堪言。
数学课代表……因为方之槐、黎生的事情接二连三,孟蓑早已将课代表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你一会儿是不是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操场逛逛?”钟浪问方之槐。
她点了点头:“可以走两圈。”
冯水灵:“天色不好,好像真的要来台风了。”
六子:“一时半会儿,雨应该落不下来。”
钟浪:“总算轮到你们老师大发慈悲了!我们高一的时候,作业好像没那么多。”
六子:“哪儿是大发慈悲啊!今天自修课多,写完了而已。”
钟浪一瞬间眼睛放光:“那以后我们每周六傍晚都可以一起吃饭,一起逛操场咯?”
六子:“少做梦了你!要不是我们班主任今天一天都没来上课,哪有这种好日子。”
一直掉线的孟蓑突然活了过来:“没来上课?也没来上班吗?”
六子:“不然你去采访他一下,看看他是不是翘班了?”
方之槐:“我听隔壁班的同学说,梁老师本来去上课了,上到一半,被别的老师叫走了。”
钟浪:“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方之槐:“黎生从昨天晚自习开始就没来上学了。梁老师会不会家访去了?”
冯水灵:“黎生今天没来上学吗?”
六子:“哎!管他去哪儿呢!最好天天不来!”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不知不觉就闲聊到了食堂。并且,就这么凑巧的,迎面撞见了从教师食堂吃完饭出来,正独自一人的梁江雪。
“梁老师好!”
几个人瞬间站得笔直,甚至还礼节周全地鞠了个躬。
梁江雪表情严肃,只是点头致意。看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他竟一句话没多说。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孟蓑闻到了极淡却又极熟悉的一丝烟草气味。
和昨夜的一样,是梁江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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