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之间弥留的蟹香味似乎还没散去多久,他就已经又坐在了学校食堂的长凳上,睁着惺忪的睡眼,吃着一口煮得硬邦邦的干挑面,配着两勺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浇头,开启了新一轮的学习生涯。
每一个早晨都困得如此相同,不一样的是——这一天,当他和钟浪走出食堂向教室快步而去的时候,看见梁江雪从另一侧的教师通道往上走。他脚步如飞,看起来竟有些风尘仆仆。
也许他也想尝一尝干挑面呢,孟蓑想,总不能真的天天吃鸡蛋饼吧。
可惜了,今天的面煮得不是很劲道,他来得不是时候。
“想什么呢?大早上的就神游。”
“哦,没什么,”孟蓑看了一眼钟浪,“你不是要去帮方之槐搬作业本吗?”
“别提了。小槐说是被他们班主任发现了,不让我去了。”
“班主任?”孟蓑说,“梁江雪?”
“嗯,就那个冷面阎王。”钟浪放下了筷子,语气有些愤愤的。
“冷面阎王?”孟蓑听了这个神奇的绰号,禁不住笑了起来。
“昂。”
孟蓑边止住笑意边问:“他们那个数学老师每天来那么晚,你都是送到桌上就走,怎么会被发现的?”
“我哪儿晓得,小槐也没仔细说。”钟浪嘴巴里还嚼着带出来的半截油条,说话都口齿不清的,“反正她说不许去,我也只能听她的。”
“不去也好,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早晚会被看到的。”
“我主要是想着,他们那个数学老师办公室那么远,对面楼还弯弯绕绕的,而且她手也不方便,我这不是能帮一点是一点。”
孟蓑闻言问道:“她那个手……真的受伤了吗?”
“这话问的。你怎么跟那个梁江雪一样无情?”
“梁江雪很无情吗?”
钟浪转过头来,紧皱着眉头瞪了孟蓑一眼,用眼神来表达对他抓不住重点的无奈。
“你别这么看我,她那个手都多久了,骨折都该好了吧。”
钟浪看似仔细回忆了片刻,但依旧语气坚定:“不可能,她不会骗我。”
他表现出百分百的恋爱脑,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可能。”
“上次我跟六子打篮球,他跟我说,方之槐体育课还和他一起打排球呢。”
“那可能……伤的地方有讲究?”
“嗯,可真讲究。抱不了作业本,打得了排球。”
两人正说着闲话,透过对面楼道大开的窗户,孟蓑看见六子和方之槐抱着厚厚一叠作业本,从窗前走过。大约是因为作业本很是厚重,压得两人身子都些微后仰着,但脚步倒是很快。
孟蓑拍了拍钟浪的肩膀,指了指他们的方向。
钟浪一抬头,正看到两人急急地从对面楼道跑回来了。孟蓑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早自习铃响还有三分钟。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钟浪将信将疑地皱了皱眉,“嗯”了一声就跟着孟蓑进了教室。大约是路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楚楚已经站在教室里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放低了些。
“那照你这么说,她为什么骗我?”
“别琢磨了,先回你座位,赶紧把作业交了。”
眼见着就要早读了,钟浪却又站到了孟蓑边上,半蹲着身子说:“我知道了。”
孟蓑:“你知道什么了?”
钟浪小声但确定地答道:“一定是因为她太喜欢我了,所以才故意找的借口。”
“嗯,你还挺聪明。快别害我,求你了。”
两人琢磨完这事儿才没多久,十点多的时候,孟蓑看见六子鬼鬼祟祟地趁着下课跑来了这边的教学楼,然后交给了钟浪什么信件,就又匆匆地跑走了。学校不允许不同年级的学生互相串楼,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六子也是不会来的。
顺着六子离开的视线,孟蓑见到了几日未见的梁江雪。
不远处,就在上次撞见梁江雪的长廊上,孟蓑看见有两个身影并排站着,一派闲谈模样。一个是梁江雪,另一个他好半天才认出来,是那个早上经常在操场上跟梁江雪交谈的余慷。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孟蓑发现他常常站在那儿,并且总是向着远处的风景眺望。
孟蓑的座位就在教室后排的窗边,他甚至不用起身,只需转头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二楼长廊上,站着那么一个爱穿浅蓝色衬衫、深色休闲裤的背影——一米八左右,颀长、清瘦,一条腿总是半屈着,倚靠在走廊的半墙上。后来,看他的次数多了,每次路过那个走廊,孟蓑也不自觉地开始眺望,也眺望着他的眺望。
远方,究竟有些什么呢?
无数个恹恹欲睡的下午,他在难以抵御的困乏之中,思索着梁江雪究竟在看什么,然后就这样昏昏睡去,再在书山题海之中慢慢醒来。
这一天,好不容易盼到了晚自习结束,孟蓑满心疲倦,只想赶紧回家蒙头大睡,却被钟浪拉着往反方向的烧烤店走去。
孟蓑实在有些不耐烦起来:“饿了回家吃泡面不行吗?”
钟浪依然紧拽着他不松手:“你不知道,他家那个烤茄子我想好几天了!”
孟蓑没再挣扎,一副洞穿一切的样子:“说吧,你俩又怎么了?”
“小槐数学课代表被撤了,我有点担心她,正好去找六子问问情况。”
“这不正好?你也不用去帮忙搬那个劳什子作业本了。”
“好你个头!鸡蛋饼不让送,作业本也不用搬了,我看我这恋爱没法儿谈了。”
孟蓑简直有些无语:“不是,你们恋爱中人士脑子没病吧?这点事儿至于吗?而且关我啥事儿啊,我只想早点回家睡觉,我真的快困死了。”
“六子跟他爸妈说了,你是去给我俩补习功课的,你必须得在。”
“疯了吧,这都晚上九点四十了,我还给你俩补习功课?哪个傻缺家长能信?”
“你去不去?”
“去,去去去。”孟蓑无奈地说,“不是,那到底为什么啊?”
“我哪儿晓得那个冷面阎王。”
孟蓑继续抱怨道:“平时看着挺正常一人,没想到说疯就疯了。”
钟浪附和:“你说得对,梁江雪就是个疯子。”
孟蓑:“……我说你,恋爱疯子。”
钟浪拎着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孟蓑,三五分钟就穿越了层层叠叠的窄巷子,一屁股坐在了六子家的烧烤店里。为了装模作样得更像那么回事儿,孟蓑还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英语书放在台面上。他是真的有作业要写,该背的单词还没看几眼。
“现在高中生也太能学了,这个点儿还在看书。”一个女声从背后响起。
“装的吧,”对面人极小声地说,“真想学能来烧烤店?”
“你当年怎么不装一个?”那女孩儿嘲讽道。
“我现在要能重回高中,我肯定废寝忘食、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学。怎么也不能再来上这个B班。”
“歇歇吧你,没两天就得滚回来上班。”
孟蓑正听得入神,一时没注意到六子和孟冉冉已经坐在了他们对面了。
孟冉冉早已脱了校服,身上只穿了一件纯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粉色女孩儿头像,头发也蓬蓬地扎了起来。灯光映照得她格外好看。
“你怎么也来了?”孟蓑问道。
“放学的时候碰到六子,说是你们要上烧烤店聚餐,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
你们到底是不是高中生啊,怎么会这么闲的。孟蓑不禁腹诽起来。
“这么晚了,你们难道都没有家长管吗?”
孟蓑这边话音刚落,却听得孟冉冉指着桌上的手机道:“小孟哥,你屏幕亮了。”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好半天他才终于看清来电人的名字——房客小梁。他叹了口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无奈之下,他转身拿起手机向隔壁的小巷子走去。
“谁啊,怎么还出去接?”
孟蓑面不改色:“我爸。这儿太吵了。”
六子:“钟浪,你觉不觉得,孟蓑他爸最近很有存在感?”
“有吗?”钟浪抿抿唇,“我只觉得你们那个班主任最近特别有存在感。”
“下了课为什么不回家?”
梁江雪当头就是这么一问,颇有些家长的威势。孟蓑正恼着,直接把气往他身上撒。
“管天管地,你还管房东去哪儿?”
梁江雪:?
“首先,安全起见,我每晚十点半会准时锁楼道门。其次,你现在是早恋嫌疑人,我希望你不要夜不归宿,最后……”
“好了,我知道了,马上回来。”孟蓑不耐烦起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当老师的,就是爱说教,还首先其次最后,我爸都不会这么管我。早知道就应该让老孟别把房子租给你,让你流落街头。
等到孟蓑再次落座的时候,烧烤都已经上了一轮了。
六子从小就常常麻烦孟蓑给他讲题,因此,丁方清对孟蓑总是客气有加。甚至可以说,比对自己亲儿子还热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孟蓑在,他就觉得六子不是在惹事,就像此刻一样。
孟蓑瞥了一眼桌上的英语试卷:“你这不都是对的吗?”
“对的吗?”六子装模作样地说道,“对的才好,也不是真来叫你讲题的。”
钟浪插话道,“可不,他现在可是数学课代表了,还用你教?”
“数学课代表?”孟蓑诧异道:“数学不及格的代表?”
六子闻言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孟蓑一脚,然后转向钟浪道:“你看,谁都觉得这课代表是在嘲讽我吧?”他顿了顿,“我就觉得那梁江雪没安好心!”
孟蓑:“别这样,也许他是为了鼓励你。”
孟冉冉:“我也觉得,其实梁老师人挺好的。”
六子:?“他哪是为我好,他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钟浪:“话说回来,梁江雪把小槐的课代表让给你当,会不会是因为你爸送的那顿烧烤啊?”
六子:“应该不太可能。我倒觉得,可能是因为你。”
钟浪:“因为我?”
六子:“你跟她谈恋爱的事情被他发现了呗。他管不了你,所以只能管方之槐,以示惩戒。”
孟蓑:“应该也不是。他早就发现了,要惩戒,也不会等到现在。”
六子:“?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钟浪:“老早了。我还没谈上呢,就被他在女寝楼下抓了个正着。”
孟冉冉:“我觉得……会不会是之槐家里的原因?”
钟浪:“她家里怎么了?”
“她没跟你说吗?本来今天碰到六子,也是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的。”孟冉冉有些迟疑,但还是继续说道:“我跟她是同乡,我也是听我妈妈说的。她爸突然病了,挺严重的,可能没多少日子了。所以,她妈必须得回老家照顾她爸最后这段时间。她弟弟还小,已经跟着回去了。她要念书,所以现在就剩她一个人在这儿。”
钟浪:“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一点都没告诉我。”
孟冉冉:“也许是没来得及,事情发生得也很突然,就这几天吧。”
钟浪:“那她也要回去吗?”
孟冉冉:“听我妈妈说,她的户口一直没落听。要转学回去的话,好像特别麻烦。”
六子:“不可能啊,她都这么大了,怎么会没户口?”
孟冉冉:“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那儿确实是有好多女孩儿都没户口。以前嘛,爹妈想生儿子,又怕超生,就一直没给女儿上户口。本来说要跟儿子一起上的,可能一直拖着,就耽误了。”
孟蓑:“没户口的话,她是怎么来这儿上学的?”
孟冉冉:“中考成绩好吧,算是借读。听说她爹还因此多交了些钱给学校。”
几个人听罢都有些神伤,但这显然不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内所能解决的事情。
孟蓑:“那我们要不要跟她班主任说这事儿?”
钟浪:“就算跟他说,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这些老师不都是学校的传声筒吗?”
孟蓑沉默了。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初次见到梁江雪时的情景——炎夏的午后,他穿着轻薄的白色衬衣,背着黑色的斜挎,简单的布艺箱包,家徒四壁的住宅……是啊,他怕是也爱莫能助吧,孟蓑想。
孟冉冉:“我觉得他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儿,所以才会想要给她多点空间吧。”
六子抬头凝视着孟冉冉:“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是梁江雪派来的啊?”
“怎么可能?”孟蓑和孟冉冉同时否认道。
六子骤然转向孟蓑:“不是,我说她,你紧张什么?还是你也和梁江雪暗通款曲了?”
孟蓑:“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钟浪叹了口气:“生老病死,也没办法。方之槐性格很坚强的,相信她能面对。”
生老病死,的确没有办法。孟蓑心想,只是太早面对它,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儿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他看了看手表,顺势站了起来:“太晚了,我必须得回家了,否则今晚我就得生死难测。”
六子斜着眼看他:“你家又没人,怎么还有门禁了?”
孟蓑边收拾东西边说:“你不知道,比门禁还可怕。”临走,他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孟冉冉,你家不是挺远吗?怎么回去?”
孟冉冉伸手指了指:“佳苑小区,我现在住我姐那儿,很近。”
钟浪也站起身来:“那我俩离得近,我送你走。”
孟蓑往外走了几步,感觉六子追了上来,转身说道:“我不用送。”
“少自作多情,谁送你了?”
孟蓑脚步不停,困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干什么去?”
六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你记不记得,那天,咱俩捆的那螃蟹?”
“什么咱俩捆的,你就捆了一个好吧。”
“是,我还打了一个特别丑的结。弯弯绕绕,五花大绑,解不开又特大的那种。”说着说着,六子还用手比划了起来。
孟蓑冷冷地看他一眼:“呵呵,你还好意思说。”
“那螃蟹,你吃了吗?”
孟蓑早忘了那些螃蟹,信口道:“吃……吃了啊。怎么了?”
六子抛来怀疑的眼神:“真吃了?”
“快说,到底怎么了?”
“那完了,螃蟹死而复生了。”六子顺杆爬起来,“你肯定想不到,就前两天,我见到了咱捆的那些螃蟹。”
“你见到了?你在哪儿见到的?”
“秦小山办公桌边上,我去订正作业的时候看到的。”
“秦小山?就你们那数学老师?”
六子点了点头:“你快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俩捆的螃蟹,怎么会到了秦小山的嘴里的?你送的?”
“怎么可能!我送得着他吗?要送也是送我班主任啊。”
“那总不可能这螃蟹长了翅膀,飞到了秦老师那儿吧?转世投胎也没这么快的。”
孟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自圆其说,只好问道:“螃蟹都长一个样,是不是你看错了?”
“螃蟹是长一个样,但我亲手打的结我能不认识吗?你快回去好好想想,你家的螃蟹到底是怎么跟秦小山攀上关系的。我跟你说,那个单身汉,可是出了名油盐不进,可怕得很。你要是能跟他攀上什么关系,趁早告诉我,好让我少吃几回批评。”
“不会吧?钟浪跟我说,有次帮方之槐送作业本的时候碰到他,他脸上都是笑盈盈的。”
“可歇歇吧,那他准是撞了鬼了!”
六子还想继续和他控诉些什么,却听得丁方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于是,六子只得边往回跑边冲他挥手。
大晚上的,说什么鬼啊鬼的,瘆得慌。
孟蓑脑子里混乱一片,实在弄不明白自己起了个大早跟梁江雪一起去买的螃蟹,怎么就到了秦小山的办公桌上了。难道是梁江雪送的?
他一路胡思乱想着走到了楼下,才发现楼道门已经锁了。
孟蓑下意识抬手一看,十点三十一分。
他超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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