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叫什么?”
孟蓑整个人仰躺在新铺好的“榻榻米”上——一床陈旧的棉絮,底下垫了一层布料,上头铺了一层麻将席。席子擦得锃亮,湿漉漉的,还泛着水光。天气热,孟蓑就这样就着一层水色躺了上去,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试睡自己的“新床”。
他两条腿弯曲着,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梁江雪,在你们学校教书的老师。”
“梁江雪?没印象……”孟蓑寻思了一会儿说,“你不会被骗了吧?你看过他的工作证?”
“嘘,别胡说八道。他出去买东西了。不过,你们学校还有工作证这种东西?”
孟蓑嬉笑了一声,说:“没吧,我胡说的。”
“但是我说爸,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点啊。为了把房子租出去,连儿子的床都拆走了。知道的也就算了,不知道的肯定得说你做生意赔了钱,把儿子床都卖了。”
“卖个床怎么了,又不是卖儿子。”
“你卖儿子我也不稀奇。”
“你个混蛋儿子我卖了就卖了。”
孟蓑斜觑了他一眼,从矮矮的“床”上站起身来,把电扇又调高了一个档。
“你把他弄来,监视我啊?”
孟竹继续说:“这怎么能叫监视?而且,这不是着急嘛,你们马上就开学了,人家肯定也想早点落定。”说着他凑近了些,煞有介事道:“你不知道,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怪可怜的,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附近哪里的民工。”接着,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再说,反正最近楼下木工的活还要再做几天,我肯定赔你一张更新的床。”
“我就喜欢我那个旧的。”孟蓑打量着他。
“那到时候我再给你拆回来。”
“别人睡过了,我不要。”
“爸。”孟蓑打断他。
这一声“爸”叫得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了,孟竹不由得正色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
孟竹看向孟蓑,他还是那样一副随心惬意的样子。
“什么?”
“我很让你操心吗?”
孟蓑开了一瓶冰可乐,语速慢慢悠悠的,青涩的大人语调。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有个人……”
“爸,我用不着别人照顾。一个人住着,其实挺好的。”孟蓑停了停,“而且,那个什么民工老师,他知道你有这么个便宜儿子想麻烦别人照看吗?”
“什么民工老师,人家姓梁,叫梁什么——梁江雪。”
“这名字听起来是挺凉的。”孟蓑笑笑。
“他人挺好说话的,再说,我也不用麻烦他什么。”
“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把人弄我隔壁了。”
“儿子,你说……要不我不出去做生意了,随便找个厂子上上班,或者去西门街租个铺子卖点小玩意儿什么的,没事还能陪你出去溜达溜达。”
“可千万别。”孟蓑出言阻止,“你喜欢干什么你就去,不然回头没挣着钱又要说什么为了我,搞得跟隔壁老陈叔一样苦大仇深的。”
“哎,说什么呢!一张嘴就会咒我,像谁都行,怎么能像他呢?”
“你就是爱跟老陈比,比得着吗?”
孟蓑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突然直起身来,两条腿盘了起来,若有所思:“这个梁……”
“梁-江-雪,老师。”
“哦,梁江雪老师,长得好看吗?怎么名字跟个姑娘似的?”
“……”
正是这个下午。
夕阳寂寂地窝在树影里的时候,孟蓑仿佛是感受冥冥之中什么东西鬼使神差般的牵引。
他开了阳台门,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吹风。
正值酷暑,但江边的风扑在脸上依然是凉凉的。
矮香樟遮不住什么东西,一个男人若隐若现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临河走廊。他穿着轻薄的白色衬衣,背着黑色的斜挎,手里提着一个布艺箱包,步履轻捷,专心致志地走在路上。
路过香樟树底的时候,昏黄的夕阳中,白色的衬衫被晕出了一层黄绿色的暗影,一眨眼,就跟粘在眼前似的。他又眨了眨眼,那个人形的暗影依旧在眼前。
原来夕阳也是不能直视的,孟蓑想。
“孟蓑!”
他爸从底楼探出一个脑袋,打断了他的冥想。
“下来把这个晾衣杆搬三楼阳台上去!”
孟竹叫完孟蓑的名字,话没说完整就走到屋子里去了,因此后半句话孟蓑听得并不那么清晰。然而无论如何,他想,先走下去总是没错的。
于是孟蓑冲着楼下大声喊道:“来了!”
他开了门,顺着楼道向下奔去。楼道里很凉快,傍晚的凉风一阵阵灌进他的T恤。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人肩上搭着一根长长的翠绿色的竹竿,与他错身而过。
孟蓑脚步太快了,在楼梯上根本刹不住车。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直注视着他,接着,整个人就已经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他跑到一楼转悠了好几圈,只听得孟竹悉悉索索的动静,却半天也没找到人。
半晌,孟竹才从弄堂里钻出来,问道:“竹竿抬上去了啊?”
孟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信口胡诌道:“嗯?嗯……”
“过来把这个木头椅子也搬上楼去,我刚用砂纸磨过一遍,你给梁老师送去。”
孟蓑机械地应道:“好。”
于是他单手拎着椅子,两步并作一步地跑上楼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起来,明明可以用走的,而且是慢慢悠悠地走。
可他还是用跑的——飞快的那种跑。
他几步就登上了三楼,然后发现——梁江雪卡住了。
准确地说,是他肩上的竹竿,卡在了西面过道尽头的转角处。
“我的门开着,扛着这么长的竹竿,为什么不走直线?”
明明是与人方便的一句话,孟蓑的语气却不怎么和善。
梁江雪不及转头。
孟蓑刚问完,他肩上的竹竿不轻不重地歪斜下来,就要砸在红色的木门上。孟蓑愣愣地站着没动,但竹竿的最后一寸经过他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搭了一下手。
“谢谢。”
梁江雪的语调很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带着很客气的郑重。
“你人不在,我不知道方不方便从你那里走。”
“没那么多讲究。而且,你看过房子,不知道你那间房可以随意进出我这边啊?”
孟蓑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话的话势有些逼人,就这么随口问了出来。梁江雪没有应答,不知道是无言以对,还是因为手上太忙导致脑子也腾不出空来。
总之,寂静充斥着楼道。
“松手。你退出来。”孟蓑道。
本来这只是一件几乎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当孟蓑退到自己门口,正准备将竹子调整角度穿堂而过之时,他听到梁江雪站在旁边,用那种依然带有一些客气、却又很认真的语调和他说话。
他说:小孟同学,竹竿有点,可不可以借你的房间过一下?
孟蓑先是愣了愣,很快,笑了笑。
然后说:“我叫孟蓑,梁老师。”
“梁江雪。”
“借吧。”
正是这根竹竿。
孟蓑正式认识了梁江雪,并且和他建立了还算友好的邻里关系。
“听我爸说……你是西门中学的老师?”
梁江雪拎着木头板凳,坐在阳台上抽烟,远远地眺望着漆黑的江面。
孟蓑不喜欢抽烟的人,皱了皱眉。
“不像吗?”
他身上没什么烟味,但抽烟的动作看起来很是娴熟。孟蓑想着。
“嗯,不太像。学校里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老师。”
孟蓑就地仰躺在屋内的席子上,漫不经心的。他说话的声音不是那么顺畅,闷闷的。屋顶的吊扇一圈一圈发出规律的噪音,再加上两人之间有着一定的距离,他的话语声很容易就被掩盖了。
电视机一直开着。
昏黄的光影在暗沉的屋子里一闪一闪的,放的是粤语版的《东邪西毒》。过了一会儿,黄色的沙漠突然变成了马赛克,背景音乐也刺耳起来,混入风扇转动的噪音之中。然而,孟蓑一动不动,依然半躺着,微仰着头,静静等待着画面恢复。果然,几秒钟之后,电视机里再次出现了古怪的、披头散饭的男人,他说他带来了一坛酒,名字叫“醉生梦死”,人喝了之后,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老式影碟机发出工作时的轰鸣声,吸引了坐在外面乘凉的梁江雪。
他整个人朝着孟蓑的方向转了过来,双手虚虚地垂在膝盖上,烟灰就在指尖要坠不坠。
“看碟片?”
“嗯。”
“什么碟?”
“东邪西毒。”
碟又花了几秒,听不分明了。
梁江雪扭头朝电视机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东邪西毒?我好像也看过。很老的片子。”
他把烟捻灭,搬了板凳进来一起看。梁江雪靠墙坐着,孟蓑半躺着。
电影节奏很慢,两个人趁着电影空镜的间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
“这个地方碟花了,我看了很多次,都没听清他说的人最大的烦恼是什么,你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其实我之前也根本没看懂过。”
画面的前景中出现了一个鸟笼,它极不流畅地旋转着,光从里面穿过。
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男人,靠在黄色的土墙上,说这个鸟笼很眼熟。
“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个碟的?很少见。”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我爸从什么房客手里收来的。我拿到的时候碟就很旧了,表面的字基本上都磨花了。本来只是想试试看还能不能放,没想到画面还算流畅。我无聊的时候常常放来看看,就这样不知不觉,好像也看了很多遍了。就是有点可惜,从来没看完整过。”
“你看得懂?”梁江雪问。
“看不明白。”孟蓑被拆穿,索性笑起来,带着鲜亮的少年气:“就觉得看这个好像还挺有档次的。同学们来家里,我都请他们看这个。”
“那你家睡得下吗?”
孟蓑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梁江雪在打趣电影节奏太慢,把人都看困了。
“睡不下就跟我一起打地铺咯?”
孟蓑拍了拍地上临时铺好的席子,语调之中也不自觉地带着调笑。
梁江雪顿了顿,冲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的床是这么来的。”
“你真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
“没关系,那个床本来我也不喜欢。中间席梦思的,太软了。一躺下去,整个人就陷在里面。”
“这样啊……”梁江雪故作为难,“那还是让我来受这个苦吧。”
孟蓑:“……”
要不是两人还不太熟,以及眼前人的身份,孟蓑甚至还想继续说,那个席梦思,被他小时候几泡尿浸泡过,送你就送你了。
大约是仰躺得久了,脖子很不舒服。孟蓑整个人盘起腿来,坐在席上,手随意地搭在腿上。
风扇咿咿呀呀地在屋顶转着。
孟蓑的脖子上、脸上,深深浅浅地印了几条竹席印子。
夏天了,这几条印子黏糊糊、痒丝丝的。这会儿,他正侧过脑袋用手胡乱地揉着,只是眼睛还盯着电视画面看。梁江雪没有看电视,而是用余光打量着他。
孟蓑的头发剪得很短,方才额前的几缕头发一直把他的眉眼遮得严严实实的,这会儿借着风扇的力道,他才算勉强看清孟蓑的模样。
“我好像没有在学校见过你,对你的名字也没什么印象。”梁江雪说。
“我也没有。”孟蓑回说。“不奇怪,学校这么大。”
“你上过学校的红榜吗?”
“前二十的那个榜吗?没有,我偏科。”
过会儿,他又补了一句。
“但我觉得……梁老师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梁江雪笑起来,“你演红楼梦呢啊?”
谈笑间,孟蓑扭过头来,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梁江雪的头发也被电扇吹得一扬一扬,白衬衫的袖口处已经有些褶皱了。他身上的烟味还未除尽,随着电扇一圈一圈地散开去。
“是真的好像见过。”
孟蓑话音刚落,梁江雪的眉头蹙了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转而,这严肃又化为一种哂笑,如数消解干净了。
孟蓑觉得更面熟了,但依旧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面。
尽管梁江雪觉得孟蓑这套说辞离谱且老土,但他思索片刻还是问了一声:“你现在在哪个班?”
“高二八班,你给我们班开过课吗?”
“八班?……没什么印象。哪个老师带你们?”
“任楚。”
“哦,我知道那个班。上个学期在食堂碰到任楚,她说他们班学生上高一了,还上树掏鸟蛋玩。”
“……”
梁江雪没等看到电影结束,就绕道阳台,再次钻进了隔壁那间屋子。
孟蓑发现,他回屋的时候,常常是舍近求远。他总是绕道楼梯间或阳台门进出自己的屋子,这几乎成了他的固定路线。而明明中间有一道门,他甚至不用钥匙就能拧开它,但是他却从来不走。
孟蓑正这么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也溜达到了阳台上。他站在窗外,看见梁江雪的屋子里,灯光如昼。他的身影被台灯的光线放大,投射在白色的墙上。
这大概就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灰色的身影低频率地移动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直觉梁江雪是一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所以他停步在门口,没再往里走。
“不会是来找我,要你的床吧?”
竟然是方才熟悉的调笑声。
“我来看看,我爹究竟跟你暗渡了什么陈仓。”
那个高大的身影从墙上消失了,梁江雪已经向窗台靠近过来。他整个人倚在门上,一只手则虚虚地搭在门框上,然后向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孟——蓑?要不……请小房东进来查验一下,看看我还顺了你什么东西?”
“什么小房东,好难听啊。”
他没有回应,只是两手一摊:“家徒四壁,随便看吧。”
他转过身,蹲在黑色行李箱边上收拾衣物。孟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张陌生又熟悉的旧书桌——那是他从前用过的。
木纹已然斑驳,桌面还残留一些孟蓑童年时稚气的划痕与坑洞。深深浅浅的,岁月难辨。
他往前走,却无意踢到了桌下的白色塑料袋。
孟蓑蹲下来观察了一下,看起来,它似乎成为了梁江雪临时的垃圾桶。但就在这垃圾桶边上,落了一片小小的素描纸。
纸张的周围有暗黄色的痕迹,应该是曾经被镶嵌在什么框里。
纸上画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女人坐在石阶上,背后是昏暗的竹林。光打在女人左侧的手臂上、脸上、衣襟上。面前则是背着光的男人,隐没在灰色中的人。他的侧脸轮廓清晰可见,正神情深挚地注视着女人。
孟蓑捡起来,摩挲了一会儿,手指上染上了极淡的炭色。
画面看起来用笔很重,可是炭色已经很薄很薄了,想来是有些年岁了。
“怎么,在看你小时候在木头桌面上刻了些什么玩意儿?”
梁江雪熟稔地问道,却并没有转过头来,正在俯身收拾他的那叠书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小孩儿玩,“我可是看到了啊,好像还有一些女孩子的名字呢?”
孟蓑一时无从答起,随意地“嗯”了一声。
梁江雪读到了这敷衍的一答,终于转头看见他手上的那张素描纸。
“你扔掉的?”
“嗯。”
梁江雪随意地抬头一看,又立即去整理东西了。
“很特别的画,为什么扔掉了?而且……既然要扔掉,怎么搬家还带着?”
“小朋友问题好多啊,你没有扔过东西吗?”
“我一般不怎么扔东西,都是我爸定时把我房间里的旧玩意儿清理走。”
“那还挺羡慕你的。”
梁江雪还是那种轻松的语调,嘴里说着羡慕,但也听不出羡慕的意思。
“这画的是你吗?还是你画的?”
“忘了。大概吧。”
听出梁江雪语调中的回避,孟蓑很识趣地不再问,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床——不,现在是梁江雪的床了。他没有坐下来,只是站在床边“缅怀”。
“梁老师,预祝你和我的床,合作愉快。”
“谢谢小房东。”
孟蓑不太记得那天他们具体又聊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个燥热的夏天,夜风很凉,地板都洇出凉意,漫卷到他身上。他身上包裹着薄薄的毯子,仰躺在竹席上。有一只不知什么鸟,一直在窗外没完没了地鸣叫。半梦半醒之间,它挣脱现实,钻进电影里那个光影斑驳的鸟笼之中。有什么人给笼子上了锁。然后,鸟困在笼子里,被光线切割成碎片。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总是在梦中听见那种鸟的叫声。叫声很重,重重地垂下去,沉在夏天的夜幕里。叫不出名字的鸟,无法模拟的鸟叫声,仿佛成为孟蓑生命里的一个谜题,解也解不开,忘也忘不掉。
那个夜晚,就这样没完没了地重现。
宛如夏夜鸟鸣,临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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