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依旧东流，青山也依旧。
没想到最终还是又回到只仗莲生。
感觉劫后余生。
他真真正正成了戴罪之人，只仗莲生除了山林虎啸，再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沉檀山想过要找玉凌屏问清缘由，或是对他道一声感谢也好。但玄天宗一事后，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玉凌屏闭关内室，始终未出现，而他也拉不下脸主动叨扰。
这半个月来，只偶尔在山林虎啸撞见陆珣前来寻玉凌屏。无论是打闹还是斗嘴，陆珣对他的态度与往日大相径庭。
二人相望时，竟会无言以对。
他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看着对方复杂的神色。好似隔了几百年之久，陆珣看他的眼神陌生，什么东西再参不透。
沉檀山试过开口的。
不论是叫“小少主”、“陆珣”还是“阿珣”，都得不到从前的回应。
沉檀山:“为何不理睬我?”
陆珣:“没有，我一直都没正眼看过你。”
仍当陆珣是玩笑话。
沉檀山:“就事论事。你总是这样说，可我知道你在怪我。”
陆珣:“怪你什么?我有什么能怪你?”
沉檀山一愣，又说道:“怪我……怪我……怪我不择手段，怪我心狠手辣，怪我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生和死。”
“你要是活晕了头就去死。”
陆珣一声冷哼后留下怔住的沉檀山转身离去。
这句话是下意识的，是脱口而出，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
沉檀山觉得似曾相识，在回忆里有过这一幕。
记忆里那个人，眼神中也满是今日这般失望。
沉檀山问他是否怪他。那人也说，怪他什么?
这一番话，最初是现出现在那儿的。
沉檀山心里是有痛楚的。
他总是在陆珣身上找到过去的影子，是不是冥冥之中证明他们的缘分本不该轻易断掉。
怎奈陆珣却像闻所未闻。
其实他想对陆珣说的是：
怪我背着只仗莲生再走魔道，让家族蒙羞。这样的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怪我让你又敬又爱的，同样也十分爱着你的师尊，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我挺身而出。这样的我，不配喜欢你。
簌簌地，雪又落。今冬的雪格外多，算着日子，该是最后一场雪了罢。但他又觉得冷了。
沉檀山走回山林虎啸的侧室，从炭堆里直接上手，一个劲往暖炉里添炭，炭火烧得极旺，甚至热得他额角沁出细汗。身上的余雪也随着室温的升高迅速融化掉，晕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他的手在脸上胡乱蹭，蹭花了脸庞。
是啊，山林虎啸里的地龙、火盆、暖炉是要多少有多少的，绝对不会叫有心之人偷偷藏去的。
他伸手去抓桌上的糕点，大口大口囫囵吞下，直到被噎住，不得不挖着嗓子吐了一地。
没错，山林虎啸里的吃食都是热的，甜的，是想吃什么便吃什么，都能吃得饱的。
只是可惜了，这里全是杂草和破竹子，不见山雨欲来的巨树梨花。以后自己舞刀弄枪的时候，不说再接不到那飞落的梨花瓣，就是砍伤玉凌屏半根竹子，踩倒他一株兰花。
他会不会气得又叫自己罚跪?毕竟他真的特别小气、小心眼。
这会儿，沉檀山又跑去我不要啊池。
“原来这么快就已经不是“我不要啊”了……”
没想到连池塘跟前的木牌都换了刻字，改成了“悔过池”。
悔过池。
好讽刺的名字。
沉檀山缓缓步入水中。
他是近来才知晓的。一直对外说是小惩大诫，其实只仗莲生的金科玉律特别刁钻和神经，动不动就是东边跪三天，西边跪五天，更有厉害的就叫头上顶着一片莲瓣，脚下踩着莲叶去水里扎马步，只差没叫人踩刀子，过火坑。
道行不够达不到辟谷的弟子吃饭吧唧嘴罚跪，超过亥时未就寝、无故缺席早课的弟子关禁闭。
行为规范尚且如此，更别说违反修炼禁制与战斗准则，轻则劳役二月，重则逐出家门。
都是托了玉凌屏从前爱立规矩的福。没几个真胆子大的弟子敢明知故犯，只晓得池水里有可以净心性祛恶念的宝物，却不懂这池水真正感受。
怎么说呢?他觉得那宝物的效力是随着他的念头而变化的。
他气极想见人就砍的时候，那池水直把人当只猫，给人挠痒痒，发笑一阵，笑着笑着，也就不是见谁都那么贱了。
他痛苦怨恨到想干脆把引魂阵种在脚底下，直接毁天灭地的时候，站在池里就连着打三四十个喷嚏，没功夫再想，也就抛却了伤心事。
很多很多。在水里，任何悲与喜都有相应的滋味。
沉檀山捞起了一手心，平静无波，觉得很好笑。但他忽然低头看了才明白，自己一身湿漉，穿的这几层衣和袍是黑蓝的，还能看到落花流水的纹样。
再不是只仗莲生的锦缎蓝袍了。
而如今的他，踩进来后才发现，似乎自己又解锁了一味全新感觉。
叫，这宝物，怕生。
他长吐一口气，对着这池水叫喊：“等着瞧吧，怕你再也没主人！没客人！没朋友！你才知道我是最好的！”
沉檀山天色完全黑了才回到山林虎啸。
本以为又是自己孤身一人，想着干脆躺在外室的地板上将就睡一晚得了。
静室的香炉檀香又见袅袅。桌案上，一抹银色格外醒目。
玉凌屏正专注地沏茶，但显然也发觉了沉檀山刻意放轻的脚步。
“我出来时屋子极乱。你弄的?”
音色还是冷漠，听不出喜怒，但语意明显是责怪。
“看来玉师尊真的很喜欢我这个弟子，不然也不会把我晾在一边那么久。”沉檀山笑道。
听罢。玉凌屏不禁皱起眉峰，余光撇见他时有些许愕然。
沉檀山醉了，十分沮丧。走路踉踉跄跄的，进门时手撑在门框上，面色和耳尖被寒风吹得通红，身上衣服又有雪水，沥沥的发丝垂在眼角，还有几滴从两颊滑下。而且脸上黑乎乎的，不知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玉凌屏忍不住道:“你上山挖坟去了?”
什……什么?挖坟?！
沉檀山愣住了。
随即:“玉凌屏！我挖你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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