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真真,乖乖地,无比倔强地,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好笑的是,当他拖着浑身发抖的身子走到山林虎啸门口,即使爬也要爬进去告诉玉凌屏,他不怕,他不服,又不是他的座下弟子,他无权罚自己。
恰好撞见玉凌屏昂首望雪。
这么多年,他想过一巴掌抽上天,想过抽下地,也想过抽陆珣和只仗莲生每个没有眼力见的傻子。但此刻,他最想揪着辫子,重重来上几大个巴掌的人。是他自己。
因为此刻,他的嘴又像被封住了一般。自己往日的伶牙俐齿呢?!怎么见了玉凌屏就像丢了魂?
“不行!沉檀山,你本就没剩多少魂魄,再丢,那就真得傻了。”沉檀山小声嘟囔,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必须向他讨番说法。
“玉宗师!我要为自己讨个公……”
一刹那又被严声打断。
“你叫我什么?”这正派修士显然又怒火非常。
沉檀山两眼一黑,心想这人日日皱眉,时时皱眉,难道就没有一刻看他是顺眼的吗!
玉凌屏:“把他倒挂在莲华殿外,三天,三夜。”
命令下得轻巧,受苦受累的人是谁?不等多说,沉檀山又被五花大绑送去莲华殿。沉檀山是震惊的,是张目结舌的,只觉得昏天地转,自从玉凌屏出现了以后,这里简直比李府还恶心,比炼狱还要炼狱!
简直无缘无故!无可救药!无法原谅!
他在莲华殿前张牙舞爪,大骂了两日。
骂得委屈了还哀声载道地喊起陆珣和陆家主的名字,要他们救自己下来。倘若不用隐藏身份,恨不得当众掐诀使出自己邪魔外道的法术,他真心想跟这帮贱人拼个你死我活。
到了第三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累了,叫唤不动了。
整个世界倒转过来,头顶上有一小簇人在纷笑道:
“谁不知道玉仙师是这一方世家里顶顶出名的“冷面阎罗”,这家伙还真把玉仙师惹毛了,这回没他好果子吃!”
“该他的!从前就死皮赖脸的招惹咱们陆家少主,现在又敢在仙师面前撒野,罚不死他!”
“是啊,不就是个家主捡回来的狗儿子,像这样要灵根没灵根,要修为没修为的蠢货,若不是有咱只仗莲生养着,早些年尸骨就都散成沙,化成水了。”
激发了力气,沉檀山挣扎着:“闭上你们的狗嘴!你们他妈算什么东西,等我下来,我把你们碎尸万段,丢到乱葬岗去喂狗!”
好多话,不是没听过,但他常常忍着,藏着,没对这些烂人露过阴狠毒辣的目光。
但有人一直听着,看着,关注着。直到见到他这副当真气急败坏,要生吞活剥人的样子,才舍得出面。
玉凌屏:“嚷叫什么?你想杀了谁?”
看到这个祸端之始,沉檀山就恨得牙痒痒。
“玉凌屏!去你妈的,你有什么资格罚我!你个狗日的!老子是你爹!!!”
他怕玉凌屏,像小孩子见到大人一样怕。但怒到极致,全忘了畏惧与否,害怕与否。这样不堪入耳的话隐忍了好久,终于爆出口。
真真解气一时。
只是那人双拳紧握到颤抖,被辱得面红耳赤。一时间气血上涌,终究是忍无可忍,催动仙力。
黑云席卷,雷火骤现之际,玉凌屏连本命刀都霎时间唤了出来,割破沉檀山一身绳捆索绑,将他狠狠砸在地上。
“你找死!”
声音重得像擂鼓,像他身后的滚滚响雷。
刀尖直指眉心。一气呵成,没半分犹豫。
他又一次闻到血腥味。
从额顶烫过鼻尖。
一滴滴,落在雪地里开莲。
不止沉檀山,周边围着的众弟子,甚至是整个只仗莲生都屏气凝神,宛若泥塑木雕,通通注视着玉凌屏下一步动作,看他是想让人生,还是想让人死。
在众人眼里,沉檀山看起来像被吓得四肢发软,瘫倒在地,几近快尿湿了裤子,恨不得立刻向这怒火中烧的杀生仙磕头求饶。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间究竟翻涌着多么恶心、龌龊、不要脸的念头。
这是恶念,是贪念,是罪念。
他有些羞愧。眼睛眯成缝,死死锁住玉凌屏,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毫无半点出息和脾气!
因为这人,真真正正的把他指爽了。
爽到发涨,发疼。脸发红。
再见,仍是莲华殿。
玉凌屏要在全族面前处沉檀山以鞭刑。
看着玉仙师如此大发雷霆,该是要打多少鞭?陆宗主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没敢问,更没胆求情,喊一声“鞭下留人”。
这孩子哪怕再是没有血缘,再只是受外人托付,五年来与她朝夕相伴,早也亲如母子。这要是真几鞭子下去要了命,如何是好?
陆夫人在一旁拼命挤眉弄眼,给陆珣使眼色。
难道陆珣就敢了?他更不敢,也不愿。哪怕注定他的好友会被自己的师尊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也不会说一声不。
陆珣父亲亡故时他才三岁,第二日便拜入了玉凌屏门下,做了他的弟子。在他心里,师尊从小教他读书写字,打坐修行,给他带来远比母父亲更甚的教导与关爱。
何况日久天长,他在他身后悲喜流露。
陆珣一直清楚自己其实是个无比卑劣自私的人。比起驳斥,比起承受师尊的失望眼光,他更想要师尊的一句嘉奖,更宁愿当场就跪下叩谢恩情。
他其实是想沉檀山好的,想让他能无忧无忧,快活自在过一辈子的。但当师尊真切地站在他眼前,他对沉檀山的那种担心,无所谓稍纵即逝。
说起来残忍,但神像更是不可亵渎的。陆珣想着,自己只是想做神像身边最虔诚的那一个童子。
他转头看向始终没抬起头的沉檀山,这样,他能懂吗,能原谅自己吗?
“要打多少鞭?”
大殿中央的沉檀山仰起头,直视玉凌屏,不曾移开。
“不敬之罪,违逆之罪,失德之罪。打你五十五鞭,以做惩戒,警示全族。”玉凌屏负手,同持鞭的弟子前后站着,往下俯视着。
“五十五鞭……”
沉檀山脸红得有些不合时宜。那岂不是要爽五十五下?
他喃喃自语:“搞错人了,肯定是搞错了。能让我起这种心思的人不该是陆珣吗。不能做见一个爱一个的薄幸之人。”
但是忍不住,忍不住争辩。情不自禁想看那人因自己而皱眉。
“凭什么?”
“凭你出言不逊。”
“就这样?你就要上家法?”
“……”
大殿里所有人无不盯着沉檀山,讨厌他的,不讨厌他的,同情他的,等着看他笑话的,皆愣住了。此刻他在众人心中宛若熊熊烧着的,一股不服输的火焰。
好有骨气,好有气节,好不怕死。
“你闭嘴。”
最先开口的人是陆宗主陆昭雪。
“咳……玉仙师,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出言辱你,他罪该万死,你今日就是将他打死在这,我们整个只仗莲生也别无怨言!”
但在掐诀传音时却是求情:“凌屏……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陆夫人的修为虽不低,但这种程度的传音,被沉檀山捕捉到还是轻而易举的。
“陆夫人,凌屏是敬你的。只是此事你不必求情,他如此厚颜无耻,没得商量!”此刻一切都还很正常,沉檀山仍是面无表情的。
那第二个开口的是谁?就连沉檀山自己都没有想到。是那天在莲华殿前说他没好果子吃的王三。
王三砰的一声跪下,如丧考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
“仙长我求求你了,呜呜……你放过他吧,我与苍澜兄情头手足 ,别打啊……我实在不忍心啊呜呜……”
“我?”沉檀山指着自己的脸,疑惑。
话音未落,第三个人又跪倒,是上次说他招惹陆珣,还对着玉凌屏撒野的那个谁谁谁。他一时忘了。
这谁谁谁捶胸顿足,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仙师,弟子罪该万死!是弟子怂恿李兄弟去找您麻烦的,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吧……呜呜呜呜。”
“你?!”沉檀山又指着这人,诧异不已。
“你们嚼花生米的时候好歹也喝几口吧!”
只仗莲生里再是智障连生,也不至于替自己哀嚎成这样吧,他沉檀山是施了什么附身的鬼术能把人心窍迷成这样?况且,他寻思自己也没下咒吧。
下了吗?没有吧!
“师尊!不是他,是我唆使的!是我!是我嫉妒李兄弟的修为…不是…我嫉妒他的脸…也不是…是我嫉妒他跟仙师亲近,我…我…我心悦仙师!”
这第四个人更是夸张离奇,指着自己高喊完这句话,便开始嚎啕大哭。
伤心欲绝得将自个绊倒在地,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还不忘用手捶打地面,简直是表演了一把淋漓尽致地满地乱爬。
这一幕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沉檀山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那天骂他是捡回来的狗儿子的那个人。
“你心悦玉凌屏?那他心不心悦你啊?”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沉檀山笑得前仰后合,连跪都跪不稳,身子一晃,一屁股倒在地上。
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弟子手上长鞭未动。是法力化作的鞭影,狠狠抽来,打得更深,更疼,疼得他眩晕难忍。
“放肆!”
玉凌屏额上青筋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且这怒火,似是不肯熄灭。
衣袖随之翻腾,又是两记猛鞭。抽过沉檀山的胸膛和他另一侧脸。
方才确是一场好戏,但无一不是将玉凌屏的底线触碰彻底。
“你们眼里难道全无尊卑长幼之分?我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法鞭狠狠抽在身旁。
鸦雀无声。这句话的尾音仿佛是面前风雨过后唯一的沉静。
“打……”沉檀山咬着嘴里的血。
“再打!”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
“还差五十二鞭。我一一替你数好!”
掷地有声。
尽管双膝触地,但他脊背挺直,眉心和两颊触目惊心的伤口,高扬的脸庞有的是不屑、决然。
沉檀山吐了,鲜血从口中喷出,洒了一地。他第一次凝望起高台上的人,眸中是平日里绝少露出的恨意,而恰好被那人捕捉到。
……
清醒地直面钻心的痛楚,他强撑着身子不倒,挺住第三鞭已耗尽全力。
这副**凡胎怎么还撑得下玉陵屏第四鞭。
但那人始终没出手。
是在想些什么?肯定是觉得他自不量力,无可救药……但他太疼,心肝脾肺一并作痛。
太胆寒了,覆了雪的骨头却要发烫。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玉陵屏的心情不再是那一滩稠腻的恐惧。但要说勇敢,也许也是一种勉强的说辞。
只是忽然感觉不怕了。
他再次抬起头去与玉陵屏对望。
玉凌屏眼底顿时消去了怒意、杀气,他的鞭缓缓在空中散作尘粉。
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那人站在远处,朝自己伸出的手是带着抖的,那这是不是证明他怕了,而他赢了?
想来是最近实在受到了太多疼,激醒了元神里的痛魄,他在梦里神游,发现自己变成小儿,面对那些握着刀和剑割他血肉的手,惊慌失措地让泪流了一池。
只是惊醒时,浑身都酸痛。
有人在给他涂药。草药像蛇,又一寸一寸地咬了他一遍。
“阿珣。”从没如此称呼过,但沉檀山这声叫得好委屈。
“你就是倔!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母亲…已经够心痛了。”他语气凝重,少了往日玩笑之意。
沉檀山偷瞄着陆珣的双眼,渴望看到一丝怜惜。
没有。陆珣满眼只有对他这一身伤口的胆怯。
“师尊他…不坏的。”陆珣喃喃。
“恐怕他对所有人都是刻薄严苛,唯独对你温柔!你该是他的得意门生吧?他一心护着你,我送去给你的酒,被他派人夺了去,送去的糕点,被他摔在地上,又叫我去他的静室,无端挑起是非。不坏,难道叫好?”沉檀山笑得苦涩。
陆珣的神情表示他不知所云。
“不是的…师尊他对你很好,我不知你为何不记得他,你刚来只仗莲生的时候病恹恹的,也不会说话,受点风吹就大病一场,母亲为你练的丹药里总缺一味稀草…那时日日夜夜守在你身边的人是……”
“够了!你还要为你那师尊编造些什么?陆家主救命之情我此生铭记,与他玉凌屏何干?”手腕上还有淤青,沉檀山一字一句,譬如镜中雾起。
……相望无言。
陆珣只好点头,换了话说。
“师尊常年在外游历,听母亲说是在找什么人。好些年才回来一次。上一回还是你我十二岁时了。这次听师尊说他可能会留下来。长留。”陆珣叹道。
“莫在惹他恼了。我……很愧对你。”
“为何?”
陆珣摇摇头,这次他没再回应,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二人之间发生什么,他从始至终都只会站在玉凌屏身后,与他为伍。
“总之你别在任性了。”陆珣像是劝告,又像是下了最后通牒。
沉檀山:“任性?”
“陆珣,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沉默半晌,沉檀山似乎是在等他的回答,但陆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绯红瞬间就蔓延到脖子。
“没、没有,我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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