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上透出微微天光，花烛尚未燃尽，邵凌波心头一暖，听说这寓意着夫妇和暖兴旺，相携白首。
水中意仍旧睡得很熟，昨夜的拘谨早抛到九霄云外了，身子舒展开来，睡在大床中间。一张衾被之下，手指稍稍挪动就能触到她。他克制着心里不安分的欲念，眼睛贪婪地一遍一遍描摹她的眉眼，许久才慢慢起身。
穿好衣服，他回身帮她掖了掖被角，将帐幔依旧遮严，免得晨光扰她清梦，心头又是酸楚又是熨帖，暗道：邵凌波啊邵凌波，你本人间伶仃客，能与心悦的女子同衾共枕，已然是上天厚爱，还做什么共赴白首的春秋大梦？
水中意其实早就醒了，嬷嬷反复交代过，新婚次日不能贪睡，会惹人笑话。纵然太妃慈爱，偌大王府，难保没有流言蜚语。只是她觉察到邵凌波在看她，为免尴尬，只得继续装睡。
虽然没有睁眼，邵凌波的小动作却都是清楚的。
她只感叹自己命好，得了一个这般温柔体贴的夫君。两人虽不似别人那样蜜里调油，人夫的本分，他也做得十分到位了。
邵凌波出去后，神差鬼使的，她突然伸手在他睡过的位置摸了摸，被褥尚留着他的体温。她蜷起指尖，将那缕暖意收在掌心。
又躺了一刻钟，她伸了个懒腰，这才起床了。
帐铃响动，两个丫鬟笑眯眯地进来了：“这会子天光还早，王妃不多睡会儿？”
韩夫人原指了小荷与枣儿陪嫁，临到大婚不知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换了这两个丫头。略矮些、脸颊肉乎乎的叫采葵，另一个高挑个儿容长脸的，叫采兰。
水中意此前忙碌大婚事宜，并没有留心她们。这会子细细打量，觉得采葵活泼烂漫，言语之间甚是可爱，采兰则稳重寡言，只是不知二人到底底细如何。日久见人心，还需时日考量。
采葵服侍她换了一身绛紫色的裙袄，梳着双环飞仙髻，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眉心贴着一枚小小的锦鲤花钿，衬得眉目妩然，清灵雅致。
水中意退后几步，伸开袖子翩然转了一圈儿，采葵拍手笑道：“王妃真美极了！”
水中意浅浅一笑，满室生辉。
这时有仆妇毕恭毕敬呈上一碗汤，也不说话，笑眯眯地放在桌上，垂手等着。
大清早先端来一碗药，这是什么规矩？水中意犯了嘀咕，她不记得嬷嬷讲过，有些发懵，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喝。
采兰红了脸，凑近两步低声说道：“王妃，这个……这是专门为新娘子准备的调养汤药，免得贵体受损……”
水中意醒悟过来，羞得满面通红，一挥手道：“端走端走，我年轻力壮，才用不着这东西。”
一语未了，发现几个丫鬟都低着头努力憋笑，她才知是自己把话说莽了，一时回转不过来，又羞又急，只得老着脸大模大样地问道：“王爷呢？”
仆妇含笑回道：“王爷在院子里，等着与王妃一道给太妃请安。”
水中意借着这由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想要将方才的丢脸事远远抛在脑后，却不料脚下踩空，身子猛然向前歪去。
丫鬟们惊呼着赶过来时，一双手臂已牢牢地扶稳了她，她大窘之下抬头看去，除了邵凌波还有谁？
她扭了脚，疼得倒吸气。
他蹙眉道：“慌张什么？又没有谁催你。”
水中意不服气顶道：“我哪里是慌张，昨儿没睡好，人都是晕乎的。”
一语既出，丫鬟们扭头的扭头，转身的转身，又要笑又不敢，憋得很是辛苦。
邵凌波也闹了个大红脸，只装作看不见，扶着她下了台阶：“走两步试试。”
那一阵子的疼劲儿过去，也就好了，两人并肩到了太妃院里。
恰好多福捧着一盒子东西走进来，抿嘴笑道：“王爷王妃起得这样早，太妃昨儿高兴得一夜没睡踏实，今儿个一醒就盘腾起体己来，要送给王妃呢。快进去吧，燕公子也在屋里。”
水中意一眼就看见坐在太妃下首的燕逢春，心头大慰。
见他们进来，燕逢春微笑着站起身来，太妃摆摆手道：“你只管安心坐着。爹娘去得早，长兄如父，你做哥哥的，合该受这个礼。”
水中意湿了眼眶，上前与太妃见了礼，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坚持让他们给燕逢春也行了礼。
而后命多福将方才端着的首饰盒捧给水中意看：“这些首饰传了好几辈人，如今交给你了。虽然有的款式老气些，用料却是实打实的，图个传承的意思。阿福，送到王妃房里去。”
又向水中意笑道：“你们兄妹多日不见，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必然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留你们了。”
邵凌波陪他们兄妹用过早膳，客套几句亦离开了。燕逢春坚持要到园子里去说话：“虽说咱们是兄妹，坦荡光明，可咱俩毕竟是异姓，好说不好听。太妃和王爷心地磊落，却难防有些小人作祟。”
两人边走边谈起别后光景，一时说到春花之死，水中意忍不住又痛洒了几捧眼泪。
邵凌波因着新婚燕尔，无人敢来相扰，得闲两日。恐扰了如意兄妹说话，故而捧着书卷在花架下翻阅，不想这样凑巧，他们也往园子里来了。
听到水中意的啜泣声，字是一个也看不进去的了，只是侧耳细听。
燕逢春驻足安慰道：“当年我跟着爹爹多少也学过一些医术，妇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事儿，你不要将责任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水中意摇摇头，饮泣问道：“她留下来的那孩子怎样？他们待他好么？”
“里长已经在给儿子张罗续弦之事了，不知道会给孩子娶一个怎样的后娘。太善良的，会被他们欺辱。若是凶狠霸道些的，能辖治住他们，却又难保对孩子温和。”
水中意低头沉思半晌，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哀哀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亏欠春花。哥哥，将来那孩子若是过得不好，我回去将他领出来，寄在你名下养大好不好？”
“又说孩子气的话，我这副破烂身子骨能撑多久？承蒙太妃王爷不嫌，又是寻医问药又是精心伺候，已经很过意不去。自顾不暇，再来一个孩子给人家添麻烦，这本账算是从哪儿说起呢？”
水中意见哥哥这个态度，也就不再说下去，仔细端详了他的神色，微笑道：“哥哥便是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你这气色比我当初照料的时候，好太多了。”
“自从我到京城，太妃与王爷便到处寻医问药，请了七八位德高望重的太医给我诊治。虽说这病没法除根，可是这些日子腰背都不怎样疼痛了，吃得好睡得好，少受了许多罪。”他顿了顿，问道，“如意，你与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为了给我治病，才选择嫁给王爷的？”
邵凌波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屏气凝神，他透过花叶间隙望过去，见水中意一脸诧异：“哥哥怎么这样说，难道你不喜欢王爷？”
“王爷心地好，对你我也很好。我看在眼里念在心里，只是邵氏皇族……”燕逢春说不下去，长叹一声。
水中意绞着帕子说道：“跟你无关，一半天意一半人为。娘在世时常说，无论嫁娶，最要看的，是这个人品行的最低劣之处。王爷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嫁给他，我心里踏实得很。”
“可是往后怎么办？孩子……”
水中意没有丝毫犹豫，清楚且干脆地说道：“那便不生孩子，我与他两人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燕逢春似乎还要说什么，水中意又道：“世人贪心，凡事总要求个外在的圆满才作数。夫妇同心还不够，必定要有孩子，生孩子还必要求儿女双全。哥哥，活到如今，你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比起世上的怨偶，我可算十分幸运了。王爷他只要待我好一日，我便守着他安稳过一天。”
邵凌波握着书卷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没有想到，她小小的女孩儿家，竟有这样的玲珑剔透心。
令他起敬，更令他心疼。越是如此，他越舍不得辜负她半分。
兄妹俩闷闷坐了半晌，水中意忽然问道：“哥哥可知道，他们家族的病究竟是因何而起，有什么症状？我只知道他们活到三十五岁，非疯即死。”
“失眠，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早则几岁，晚则十几岁，越来越严重。爹爹行医中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家族，试了许多法子都没用，身为医者，他很是自责。”
水中意想起昨夜醒来，对上的那双毫无睡意的双眸，她隐隐有些心疼：“你方才说，爹爹的著述你都带来了，那些安神的法子对别人没用，说不定偏偏就对王爷有用。一一试来，我不信没有一个见效的。”
“傻子，你也不想想。身为凤子龙孙，太医们岂有不尽心尽力的？天下只怕凡是相关的药方都已经试了个遍。”
水中意长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只听见风动花叶，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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