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莺缩在狭窄的柜子里,已不知挨了多久。
有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是白天。
慢慢完全暗下去,是夜晚。
白天夜晚,都是一样煎熬,一样绝望。
口唇焦干,已经没有口水可咽,手脚蜷缩得太久,几乎已失去知觉。
可她不敢动。
柜子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柜子外,只有一拖一顿的脚步声。
橐、橐、橐、橐……
在柜子外来回走动的,是一具死去多日的尸体。
姜莺到现在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那个变故突生的夜晚。
她在睡梦中被门外的骚乱声吵醒,守夜的丫鬟掀开珍珠帘,说要出去看看,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外头的喧闹愈演愈烈,吵嚷声,奔逃声,哭喊声,平日整肃的府邸乱成了一锅粥。
她心中慌乱,披衣出去,在院门口看见了恐怖到超出她理解能力的一幕。
人,在吃人。
而被啃得血肉模糊、肚破肠流的那个家丁,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发现了她,伸着血淋淋的双手向她扑来。
姜莺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房里,手脚控制不住地发软、颤抖,连一个关门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好容易抖抖索索地插上了门闩,忽然“砰”地一声大响。
那个死而复生的怪物重重撞在门上。
砰!
砰!
砰!
喀喇……
是隔扇支撑不住裂开的声音。
怪物似乎不知疼痛,力气大得惊人,这两扇镂空雕花的门不知能撑多久。
姜莺踉跄退后几步,后背撞上墙边的百宝格,慌不择路地摸到摆在正中的那支短剑,紧紧攥在手里,摸黑爬进了百宝格下的柜子里。
嘎吱——
门闩折断,房门开了。
之后,姜莺再也没从这柜子里出去过。
那天夜里,一阵穿堂风吹过,关闭了房门。
于是闺房之中,只剩下她和这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独处。
所幸怪物尚未发现柜子里的她,只是在室内漫无目的地游荡,偶尔从喉咙里发出粘稠的低吼。
而外间已经彻底安静了。
一开始,姜莺还存着指望,家里这么多人,总有人能逃出去报官。无论发生了什么,待平息了,应该会有人来救她的。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心底也越来越凉。
不仅府里悄无人声,就连每天早晨准时在墙外响起的悠长叫卖声,也再没听到过。
那些卖豆浆、卖凉皮的小贩,都不做生意了吗?
她缩在柜子里,由内而外止不住地抖,不敢再想下去,无底的恐惧压得她几乎窒息,每一秒都是煎熬。
唯一的希望是手上一柄彻骨冰凉的短剑。
实在熬不下去了,还可以用它解脱自己。
好几次她这样想,可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分不清是怕死,还是怕发出声响被怪物发现。
就这么熬着,熬着。
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忽然扑通一声闷响,在柜外响起。
似乎是一具躯体直挺挺倒在地上。
姜莺不由自主地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猛然一亮。
柜门被人拉开,明晃晃的光亮透进来。
她在黑暗中待了几天几夜,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紧紧闭上,心脏狂跳,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终于被怪物找到,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挥出手中浸满汗水的短剑。
“有人?”
耳中听到一声惊呼。
是活人的声音!
姜莺怔了一会儿,慢慢张开眼睛。
视线渐渐清晰,明亮的光线里,她看见一个水墨画般的少年。
不是赞他气韵清隽,只是他的脸色太过惨白,像一张纸,眼睛上蒙着一条黑纱布,又穿着黑衣,一眼望去,只有黑白两色。
只有脸颊上被她划出的一道伤口,慢吞吞地渗出细细一抹鲜红。
他本能地侧过脸,终究没能躲过姜莺这一剑。
姜莺怔怔地望着他,想说什么,然而喉咙干裂嘶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等她张口,少年已经起身,径自走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捕快装扮的女子,她蹲下身,伸手将姜莺拉了出来,“姑娘,你怎么样,没有被咬吗?”
姜莺蜷缩太久,关节伸展不开,几乎是被她抱着拖了出来。
女捕快一面替她推拿按摩,一面温声安慰,“放心,没事了,我是渝州府总捕头,张瑛。”
在她身后,那身穿家丁衣服的怪物已经倒伏在地,一动不动了。
姜莺怔怔地看着,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是一张紧绷过久的弦,此时稍稍放松下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躺在自己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房内幽静,她被帐内浅淡的香气裹住,仿佛回到了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恍惚间,似乎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外间似乎有人低声说话,隔着纱橱透出一团幽暗的光。她想要起身,手脚关节处顿时一阵钝痛,提醒着她蜷缩在柜中几日几夜的事实。
珍珠帘哗啦一响,梦中的女捕快张瑛走了进来,问她:“醒了?身上还好吗?”
姜莺勉强坐起身,望着熟悉的房间,恍若隔世,难以相信自己竟真的等到了获救的这一天。
望着救命恩人,心中感激,张口想说话,喉咙却似黏在了一起,发不出声音,反而按捺不住地咳起来。
张瑛将桌上茶壶拿过来,递给她。
久旱逢甘霖,她连自小熟习的淑女礼仪也顾不上,直接捧着茶壶仰头吞饮,一壶放了数日的陈茶,此时却比琼浆玉液还要甜美。
待得半壶水下肚,暂解焦渴,她才微微喘着气,缓过神来,忙放下茶壶,起身到张瑛面前盈盈拜倒,叩谢救命之恩。
张瑛连忙拦住,扶她坐下休息,又从桌上端来尚温热的米汤,待姜莺喝了,恢复些许气力,两人才慢慢互通了身份。
张瑛本是渝州府衙的总捕头,奉命追捕朝廷要犯,她带着手下奔袭数千里,终于将犯人抓获,然而回程途中,一路所见,都是这般骇人听闻的尸瘟。
沿途村镇十室九空,景况之惨烈,不下于战祸。
她沿途收留了不少流亡的难民,昨日来到煜州城,不想如此繁华富丽的一座大城,也不能幸免于难。
昔年煜州姜太守于她有知遇之恩,她带着手下来到姜府查看,没见到姜大人,只找到了蜷缩于柜中的姜家长女,姜莺。
而姜莺一时之间显然无法消化这样的事实,苍白的嘴唇颤了又颤,嗓音沙哑,“你、你是说……不止我家里,不止煜州城,就连外面也……”
张瑛有些怜悯似的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低声道:“起来走走吧。”
她扶着姜莺走出房门,在拐角处登楼梯上了阁楼。
此刻皓月在天,整个姜府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姜莺眼前。
重重叠叠的院落里,曲折迤逦的翠廊中,再没有一个活人,全是游荡的怪物。
它们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粗布短衫,有的生前是主子,有的生前是奴才,如今都一样了。
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便是如此了。
姜莺忽然看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
云鬓蓬乱,金簪斜坠,是周姨娘。
她生前最爱干净,此时满身血污,神色木然,在假山边一步一顿地走着。
怪石边,梨花开了满树。她摇摇晃晃撞到枝干上,浅白近透明的花瓣就成簇落下来,雨一样打上她的发梢,将她团团裹住。
姜莺远远瞧着,怔怔的,想起她从前最爱梨花了。
如今梨花开得这样好,就落在她发间,她却一眼也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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