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姜莺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一时闪过那家丁可怖的脸,一时又闪过周姨娘的模样,煎熬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朦胧中似乎遥遥听见叫嚷声,奔逃声,一下又一下的撞门声。
她想起身,不知怎的又动弹不得,眼睁一线,只见烛光残影里,珍珠帘哗啦一声掀开,进来一个鲜血淋漓的怪物。
“啊!”
姜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然惊醒。
日光透窗,天已大亮。
门外依稀传来儿童尖锐的嬉闹声,和妇人们中气十足的大声说笑。
那是张瑛沿途收留的难民,暂时安顿在她院中。
姜莺借着日光和人声,轻拍胸口安慰自己,没事了,已经得救了。
现下虽是天翻地覆,活尸横行,但在张瑛的庇护下,这个小院暂时还是安全的。
出了一会儿神,她起身下床,打开衣柜,望着柜中绫罗,一时有些茫然。
如今没有丫鬟伺候她起身了,她呆了一呆,随便选了一套衣衫,自行穿上,又对着镜子自己梳头,梳成一个最简单的发式。随即出门,来到廊下。
各处门扉皆紧紧关闭,隔绝院外的行尸,院中十来个男女百姓,有的聚在一起谈笑,有的在厨房中忙碌。
还有几个小孩子高举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草蚱蜢,在院中跑着玩,喜气洋洋的。
一个头缠青布的妇人见她出来,忙迎上来,笑道:“姑娘醒了,快来,吃点东西,都做好了。”
厨房中蒸汽腾腾,锅中咕嘟咕嘟煮着清粥,笼屉里是饱满雪白的大包子,桌上还摆着两盆小菜。
用过早饭,妇人们拉着姜莺的手,七嘴八舌地同她聊天。
她们有的来自牛家村,有的来自李家镇,家园都被尸瘟所毁,与姜莺同病相怜,见她弱质纤纤,遭逢大变,孤零零一个,都很同情,纷纷出言劝慰,说到伤心处,自己也红了眼圈。
姜莺泪珠滚滚而出,心中却倍感温暖,哭了一阵,悲怆之情倒比昨日减轻许多。
她母亲早逝,后母进门后在家中处境尴尬,处处看人脸色,众姨娘姊妹都对她不咸不淡的,只因她柔顺懂事,所以大家面上还算过得去。
倒是今日在几个萍水相逢的妇人这里,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照顾。
正说着,忽听有人叫道:“张捕头回来了!”
姜莺转头望去,只见北墙边三条人影落地,正是张瑛与两个身穿捕快肤色的少年。
她忙起身迎上去,张瑛同她打了招呼,转身指着两个小捕快介绍道:“这是赵秉文,赵兼武,和我一样,都在渝州府衙做事。”
姜莺忙向他们拜谢。
两人都只十**岁,连连还礼,万分不好意思。
赵兼武道:“也不是我们的功劳,若不是郁离听见柜子里有呼吸声,我们都打算走了。”
郁离?
姜莺一怔,脑中闪过自己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那个蒙着眼的少年。
她扭头环视四周,将小院中每一个人都看了一回,并未找见印象中那个水墨画似的的影子。
张瑛见她东找西找,笑道:“别看了,他不在,不知道躲在哪里睡觉呢。”
姜莺懵懵地点了点头,问:“他是……蒙着眼睛的那个人吗?”
“是啊,”张瑛笑道,“你还给了他一剑呢。”
“……”
姜莺那时意识模糊,本来不大记得,经张瑛这一提醒,脑中记忆顿时清晰起来。
黑白水墨画上,那一道鲜红的伤痕。
她心底不安起来,回房后打开柜子翻出药箱,捡了几瓶疗伤祛疤的伤药,想着道歉的时候奉送给他。
她向来是别人对她好一分,她恨不能还两分,如今做了“恩将仇报”的事,不由得心中惴惴,总记挂着,时不时便在院中转一圈。
吃饭时,更是频频望向门口,看郁离什么时候出现。
不料直到入夜,也没见人。
她问张瑛,张瑛却不甚在意,只说不用管他。
她愈发迷惑,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得睡了。
这一夜睡得安稳许多,睡醒后,虽嗓子还疼,身体已灵便许多,出了房门,但见晨光明媚,阶柳庭花鲜妍可爱,厨房中妇人们已在烧水煮饭。
她想如今这个境况,自己也不再是大小姐了,不好意思饭来张口,便凑上去想要帮忙。
可她笨手笨脚,帮忙不成,反而添乱,只得红着脸默默出来,在院子带着几个小孩子玩。
她是做惯姐姐的人,这倒是她的专长。幼时就是帮着后母带四弟和五妹,她才赢得了后母的些许好脸色。
小孩子们见她容色秀美,笑语亲切,都很喜欢她,围着她扎草虫,一时玩腻了,又闹着要玩捉迷藏。
姜莺用手绢蒙着眼睛,扮鬼来抓他们。
小孩子一玩就玩疯了,兴奋地跑来跑去,锐声尖叫。
牛婶等人正端着碗,坐在门口台阶上吃饭,见状不住叮嘱:“小虎子,慢点儿跑!”
“丫丫!别疯了,先吃饭!”
“狗蛋!当心摔着!”
孩子们正在兴头上,谁肯听话?仍旧疯跑得浑身是汗。
姜莺听着声音,左一扑,又一扑,仗着自己对地形熟悉,很快抓到丫丫,又循着小虎子的声音往西南角摸去。
“欸!”
忽听有人慌急地叫了一声。
整个院落似乎静了一瞬,随即周遭慌乱起来,身侧似乎有人跑过。
姜莺察觉到气氛不对,停下动作,摘下了蒙眼的手帕。
视线恢复,在她面前的,是不知何时已经洞开的西南角小门,和门外拥挤的行尸。
它们被院中人声吸引,早都密密层层地围绕在小院周围。而现在,这扇小门不知被谁打开了。
行尸们已死去数日,面颊凹陷,布满尸斑,最严重的一个眼珠脱落,已经开始腐烂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们不断嗅闻着活人血肉的气息,贪婪浑浊的眼睛都盯在了距离他们最近的姜莺身上。
姜莺吓了个呆挣,想跑,身体偏不听使唤。
在她身后,众人惊慌叫喊,四散奔逃。有人惊吓中失了智,就要去打开大门逃命。
当先几具行尸举着手臂,向前虚抓着,发出浑浊的嘶吼,已冲到姜莺身前。
姜莺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个趔趄,忽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抓住后颈提起,朝东北角奔去。
落地后仰头一望,救她的人正是张瑛。
张瑛将她往地上一放,举鞭一扬,在空中虚劈,啪的一声响亮,镇住了众人。
她高声叫道:“不必慌张,都到我这里来。”语气镇定沉着,自有一股令人信赖的威势。
众人忙聚到她身边,挨肩擦背,紧紧缩成一团,姜莺也被挤在其中。
此时行尸距人群已不到十步,张瑛挡在众人身前,拔刀出鞘,运刀如风,刷刷刷几下,将最近的几头行尸头颅斩落。
然而行尸们不知畏惧,依旧伸着手朝这边扑来。
赵秉文跃入院中,同张瑛一起迎击行尸,护着难民。
赵兼武挺刀向西南角冲去,想要关闭角门,无奈尸潮汹涌,一时冲不过去,他自己反被逼得连连后退。
门外的行尸源源不断地涌入,砍倒一个,又进来三个。
眼看院中行尸越来越密集,张瑛手中钢刀挥舞更急,刀光落处,便有一头行尸倒地,忽然她怒喝一声,是钢刀卷刃,嵌入了行尸颈骨中拔不出来。
她行事果决,即刻松手弃刀,挥鞭卷住一头行尸脖颈,运臂一甩,将其抛入尸群,撞倒一片行尸。
尸群速度稍稍一缓,后面的行尸很快又踩着同类的躯体朝着活人血肉的方向扑来,数量实在太多,总有两人顾不到的角落。
此时尸群与人群距离已不足三尺,一个妇人被行尸抓住了裙裾,跌倒在地,惧极大叫,旁边一人手持擀面杖,朝行尸面门猛打。
苦战当中,一丝游絮般的月光落入尸群。
冲在最前沿的几头行尸忽然僵住,随即头一歪,掉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体随之晃了几晃,也跌倒在地不动了。
张瑛等人一怔,凝眸看去。
只见暖阳光中,若隐若现,一线微光游动,宛若一条轻柔的蛛丝,所经之处,骨碌碌头颅滚落。
无头的行尸接连倒下。
不过数息光景,涌入院中的数十头行尸尽皆伏诛。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掠空而过,轻轻落在枕藉倒伏的尸群中,黑衣清瘦,却是一个少年。
姜莺挤在人从里,汗透重衣,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是他?他一个人,指顾之间,就把这么多行尸全都解决了?
目光落向地上那些倒伏不动的行尸,她松了一口气,随即发觉周遭人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张瑛沉默不语,仍紧握着鞭子。
众人也依旧畏缩着。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几个小孩子因受了惊吓,抱着各自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少年站在满地血污中,举手一卷一挥,收回了那条杀行尸如切豆腐的游丝,猛地回头,怒道:“吵什么吵!再吵把你们都扔出去!”
他惨白消瘦,下颏尖尖,身姿挺拔清秀,乍一看有十六七岁,此时一开声,却骗不了人。
稚气难掩,恐怕比小虎子这些孩子大不了几岁。
姜莺认出了。
是郁离。
别人的白,是凝脂,是美玉,是剥了壳的荔枝肉,郁离只是一片苍白的纸。
而他的眉眼,是真正的淡墨山水。
姜莺躲在牛婶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那幅淡墨山水画忽然一动,朝她这边看过来。
姜莺心头一震,慌忙垂眸。
小孩子们方才被郁离吼了一声,畏惧至极,早已不敢哭了,一个个往母亲身后钻。
而郁离身形一闪,却自牛婶身侧抓住小虎子的手臂,将他自人丛中扯出来,硬拉硬拽,就往西南角门走去。
姜莺猛的醒起,方才,大概就是小虎子玩得忘了危险,打开了角门。
此时门扉半开,还有行尸进来,被郁离一脚踹倒。那架势,竟是要将小虎子扔出门去喂行尸。
小虎子哇哇大哭,只知道喊娘。
众人对已经倒地的行尸仍有余悸,一时不敢上前,只有牛婶奋不顾身,冲上去抱住小儿子,跪地哭道:“官爷,他年纪小不懂事,饶他一次吧,求你……求你了!”
她的苦苦哀求没起到一丝作用。
郁离面挟寒霜,将小虎子的臂膀用力一拽,仍往角门走去。
他看着身量单薄,不知怎的力气会这么大,拖着一对母子,只如拖着一条空布袋。
忽然间三条身影蹿出,挡在了他身前。
是张瑛与赵氏兄弟。
赵兼武眼疾手快,扑身去将小门合上了,插上门栓。
张瑛横过刀鞘,拦在他身前,道:“郁离!够了!”
姜莺已随着人群围过来,见众人如此紧张,心想:“怎么?难道他真能将小虎子扔出去送死不成?”
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不可能的,八成是吓吓小虎子,叫他知错。
紧接着,她看到郁离攥着小虎子的手臂,像提一条鱼似的,提到张瑛面前,当着她的面缓缓收紧手指。
“咔。”
一声细微的闷响。
小虎子嘶声惨叫,手臂已弯折成异样的角度,牛婶心痛不已,放声哭喊。
姜莺惊呆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残忍的人。
围观众人面露不忍,但没一个人敢说话。
张瑛眉心紧蹙,也是沉默。
郁离轻轻歪头,却笑了,“大师姐,你是要保他一个,还是要保他们一群啊?”
四周顿时更安静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心跳声。牛婶伸手捂住了小虎子的嘴,嘴唇颤抖着,无声地掉眼泪,生怕再惹怒郁离。
姜莺望着郁离脸颊上那道鲜红的,已经凝成一道血痕的伤疤,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寂然片刻,张瑛沉着脸开口,“郁离,太阳这么大,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语气中隐含威胁。
姜莺离得近,很清晰地看到,此话一出,郁离暗沉沉的瞳仁都颤了一下,仿佛被发现了什么秘密,有些慌乱。
少顷,他移开视线,将小虎子往地上一摔,皱眉低斥道:“吵死了。”
小虎子连滚带爬地躲进母亲怀里。
郁离回过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地朝众人指了指。
“再吵把你们全杀了。”
他的手也惨白,指骨细弱伶仃,但众人在这一指之下,都噤若寒蝉。
姜莺也心生寒意,不敢说话。
直到郁离翻身自转角楼梯上了阁楼,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众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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