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傍朱窗斜扶雪，闻有暗香共临寒。
屋主最喜爱这一隅风光。纵是霜入室，风簌簌，数梅绘冬之窗从不紧关。特别是近几年常感乏力、易患风寒，梅苑又属阴冷之地，无法日日前往。便从此窗见傲梅了。
她命人找来剪刀，亲自剪下略显萎态的梅枝插入瓷瓶，再细心培育。雪花掉落手背，眼尖的侍女忙取出手绢上前，她微抬手指示意无碍。
濡湿感自肌肤散开，微风抚过脸颊冰得慌，她叹：“身体老了，就力不从心了。还记得少时偷摸地玩雪，现下挨不得冻了。”
“太后鹤发童颜，与老字可搭不上边。”
被称为太后的女子用手上梅枝点了点鬓发，蕊红瓣白的梅花垂搭耳上，胜似玉钗。
“这一头的鹤白烦恼丝与童颜相搭，岂不骇人？”
“奴婢嘴拙，应说太后更胜童颜。”
太后轻笑两声不作答，童颜二字令她怀念起了童年，她在心中稍稍算计，惊觉所忆之事竟是那般遥远。五十六年了。她心想。
五十六年前她六岁，是护国将军的爱女，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往后十年她同样衣食无忧，却绝无法同日而语。她变成了太尉的养女，娴静端庄的才女，不可言说的医女。
贯穿变数的是一个秋天，一个名字。
“卫翎。”
女娃手提灯笼，仰起的小脸如雪花般白皙，双眼如湖阳般明澈，颧骨由淡淡红晕点染。她面对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少年毫不怯场，重复：“我叫卫翎。”
马车轱辘轧过松动石砖，占风铎来回敲击木门，鞋履踏扁杏叶咔咔作响，这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在好奇的卫翎耳中更具吸引力，使以她没听清对方的姓名。只记得他比自己大不过两岁，但礼数极全地向她握拳告别，坐上一辆以丝绸装点的豪华马车。
一同目送马车远去的除了卫翎与护卫，还有府邸主人梅穹。
梅穹身型挺拔，脸尖浓眉，双唇紧闭时常显怒象，习武所携英气自他周身散发，‘古怪不可惹’的评价自他还是武状元时就贴上了。而他驭马杀敌、为朝效力业已八年，现下不过二十过四。
不苟言笑的梅穹对待孩童又是一派温和，视卫翎如亲生女儿般宠爱。卫翎母亲在生下她时难产去世了，父亲卫霆每每出征就是一年半载，小翎儿的成长路梅夫妇功不可没。
他接过卫翎手上灯笼，慈眉善目地领她进府，问其父何踪，卫翎道父亲被传进宫了。
公元726年同乃元熹二年，皇帝李瞻是宜国第三位皇帝。李瞻尚为皇子时曾担任主将征战沙场，并称安州二骁的梅穹与卫霆同任副将，传言三人凯旋便以兄弟相称。
李瞻继承皇位后，升梅穹辅国大将军、卫霆龙虎将军兼王太傅，为二皇子授武。半年前予卫霆兵马元帅封号，率八万兵马前往关塞。卫霆历经三月半击退外敌。卫家军传承三代，屡战屡胜被百姓奉为神将。
说起卫霆受诏入宫的缘由，梅穹或可猜得一二。早在卫霆抵安之前，一封弹劾奏折就送到了皇帝跟前。提笔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严晁。其批判卫霆行军拖延，口出狂言‘三十日已可收复边疆，卫将军何故期限过半乃下令渡桥？’直指‘过度保守，不符卫将军斩草除根之作风’。通篇只为引出罪名：通敌。
梅穹暗中打点，得到的消息含糊其辞，只知道除了弹劾还递交了证据。彼时卫霆首战告捷，全然不知等候他的是什么。
“切忌功高盖主”是梅穹常与卫霆所言，却万万没想到还有这般赃水。梅穹命人快马加鞭给他传信，卫霆的回信比他的军队先一步通过城门。
寥寥数字就令梅穹触目惊心。
[日若高悬，月何以乱夜。]
此话再清楚不过，如无皇上暗许，严晁怎敢在我凯旋立功时发难。如皇上明辨，严晁就掀不起风浪。
“梅伯伯，父亲让我将这封信交予您。”卫翎双手奉上简札。
“翎儿乖，你伯母命人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快去后院找她吧。”
“好！”
卫翎熟门熟路地穿过廊道，护送她来的两名将士向梅穹告辞离去。
梅穹打开信，上面书写着：
常云，你我曾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何证何人我都敢对簿公堂。自颖问心无愧，方敢以命求公。唯小女难舍，盼仁兄予之一路，自颖感激不尽。
（梅穹字常云，卫霆字自颖。）
薄暮冥冥，两骑精锐抵达梅府门前。披甲带刀的侍卫止步台阶，挺身抱拳朝梅穹的副将行礼：“左大人，我等贸然前来，是听闻卫霆之女——卫翎——进了梅大将军的府邸，还望告知是否属实？”
左孑面不改色：“卫小姐确有到府，但离开已有半炷香时间。”
带头侍卫面面相觑，受制于梅穹辅国大将军的名号不敢逾越，又迫于指令无法空手而归。
“不瞒大人，在下奉命追捕卫府人员，您或许也听闻了卫霆所犯罪行。事关国事，恐怕要冒犯大人搜府院了。”
“放肆！梅大将军尚在府中，尔等……”
“左孑。”
低沉浑厚的声腔冲出隔木，自带令人敬畏的震慑力。梅穹跨过门槛，道：“诸位既是有令在身，梅某自当配合。但西厢房乃内人养病所居，不宜惊扰还望轻声。”
侍卫连忙附和：“这是自然。谢过梅大将军体谅。”
搜索约莫一刻钟，一无所获，敲开西厢房门向梅夫人询问了几句，确认屋内无人才悻悻离去。
“何故至此啊！自颖。”梅穹低叹。
梅穹移步到西厢房，推开藏匿卫翎的暗室，室内弥漫着淡淡的助眠沉香，女孩正于帘栊后熟睡。梅穹的夫人虞问青轻掖了掖被，拉着梅穹到门外。
“卫将军他……”
梅穹无言摇头。
虞问青：“这如何是好，莫不是到了株连族亲的地步？翎儿刚满六岁。”
梅穹：“信使来报，卫霆被带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刑部，发现圈套后他就夺刀逃跑了。呈递给圣上的证据是卫霆与吐蕃将领来往的书信，那确为卫霆字迹。坐实了通敌之罪，株三族。”
“我不信卫将军会通敌谋反。”
“我也是，夫人。”梅穹从袖口取出一封信，“这是卫霆托翎儿带来的。”
她接过信，惊诧：“托孤？”
梅卫两家深交数年，纵是与卫霆仅几面之缘的虞问青也看懂了此函分量。
“抗旨之前，他就做好以死明志的准备了。”
语毕梅穹伸手扶稳夫人，虞问青自小体弱，小产后身体更是日况愈下，郎中常言静心调养莫受刺激。虞问青攥紧手绢压在心口上，由梅穹搀扶进隔壁寝室。
衣袍下摆堪堪挨过门槛，又有一只小手推开了门。
一道疾影蹿过庭院，从灶房壁上取下一件外炮，披在身上从后门跑了出去。
日月更替，府外陷入橘红火烛与漫漫夜色之中。不变的是卖力的吆喝声、皮鞭砸在马背上的刺啦声、孩童们丢石子比远换来的欢笑声。变的只有从金枝玉叶沦为缉捕人员的卫翎。
梅府与卫府所距不到两里路，一街相隔。卫翎算不得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受父亲武职影响，她的性格亦豪迈好武，便更无法静心待在后院陶冶情操。对此卫霆做出了让步，即习完功课可外出玩耍一刻钟。通常是穿过此街到梅府去。前提是待在轿子里。
对于六岁孩童而言，马驴撂挑子不走是个有趣的‘起义’故事；说书先生映在窗纸上的张牙舞爪比编撰的故事更招乐；人们摩肩接踵带来的烟火气犹如白日烟花。所以哪怕卫翎没有为马儿的抗议添一份力、没有安静听过说书先生的名著、没有真切地与人肩碰肩，她仍乐意到这来。
卫家的马儿都勤勤恳恳，从不任性罢工，马蹄子一蹦一跃，不稍片刻就穿过了长巷。彼时她总埋怨长巷不够长。
如果再长些她就可以多感受些趣事，或许还能多安几处摊位。例如摆皮影的、剪纸的、戏耍卖艺的……
现下她全无兴致，对灯烛避之不及，唯恐哪位店家的灯笼映亮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招惹来那些官兵。尽管她认为没人识得她姓甚。她上齿紧紧咬住下唇，心声亦携哭腔：太长了，太长了。
马车不消半盏茶就可通过的街巷，卫翎躲避追兵走走停停，倍之时间才到达卫府后门。
幽深黑夜里悬挂房梁的灯笼颤悠悠晃动，将卫翎的影子也摇得欲坠欲散。她将耳朵贴在门缝之间，依稀听得微弱的脚步声和剑柄落地声。
卫翎钻过门缝躲在假山后，透过山洞瞄厢房里跃动的身影。她祈祷可以再见父亲，又祈祷他已逃往天涯。
所幸借来的外袍是黑色的，将全身盖住可稍微隐蔽。卫翎将外袍盖过头顶，悄悄移步到东院，光亮闪进眼球之际她撞上卫霆的目光。
“父……”
她险些开腔，卫霆先一步将食指抵住双唇，作噤声的动作。
卫霆背过身去，卫翎注意到踱步而来的身型压低了头。
“卫将军。”来人开口的语调掺有极为虚假的悲伤。
“阿晏，吐蕃主将阿苏木的才略气概你也是见识过的，我与他亦敌亦友，但深记各为其主。我或他都不屑于暗中勾结去推倒任何一方，仅有的一封书信亦与之无关。既然圣上不愿见我，你作为他的心腹是代表他出现在这里，我卫某在此有三问。
一问西成关结义是否作废？二问忠心报国的三代卫家军魂去何安？三问除我卫霆满门是稳朝纲还是灭民心？”
卫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二问结束对面人就垂首屈膝，跪在卫霆面前。他阴沉着脸，再次重复：“卫霆期君通敌，圣上口谕缉拿，如有反抗，杀无赦。”
“哈哈哈哈……”
卫霆忽而双手摊开哈哈大笑，大袖摆一甩一甩地溢出血迹。
“想我卫霆为朝效力近十年，自认这缕忠魂乃洒血战场的兵马所铸，任千军万马也妄想踏过此身过城门。可终敌不过人心的腐化朽败，你李瞻深谙君臣之道，怎会不晓你二哥我之秉性定然反抗！”
“丹心万蚀难易，君斥薄霜也腐，烹之煎之熬尽江！”卫霆抡剑向脖，笑道：“夫人，我寻你去！”
卫霆挺拔的身躯如伐去的松木，直挺挺地后倒，幽暗庭院发出悲壮的砸地声。卫翎双手捂紧嘴巴，禁不住扬唇就顺势咬住手指。
松木倒地后被骤雨浸湿，使血迹都被冲刷地模模糊糊，但血还在往外流。她抬手胡乱揉了把眼睛，终于看清留在松木上、留在她含冤自刎的父亲身上的血渍。
她愤恨地盯着维持半跪姿势的男子。只见他缓缓起身，一扬服裾，居高临下俯视卫霆。而后用手背移开卫霆的脸，似乎为了确认伤口深浅，探息了近半刻！临离去他命手下收拾尸体。说陛下死要见尸。
想必早已排查过卫府，他们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马蹄渐渐，卫翎躲在门缝中遥望经灰尘裹挟的马车。透过马蹄掀起的浓烟、弥留后院的血腥、镌刻脑海的仇恨……与父叩首永别。
卫翎忽又忆起什么，抓起曲裾撕下一片摆在面前，紧接着咬破手指。唇瓣一开一合念叨着：“丹心……丹……”
她竭力抄下父亲义愤填膺的诗句，泪血相混，浸入白绸。
丹心万蚀难易，君斥薄霜也腐——万般险阻都改变不了这一腔报国忠胆，独独受不住君上一念负臣节。
卫翎攥紧被染红的白绸，十指指腹仍在往外渗血，发恨地盯着马车远去的空无一人的方向。
尘灰忽起，马蹄声由远而近逼来。卫翎快速起身，奈何双脚发软，头晕眼花，晕了过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