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
江南俞家的大院里灯火通明，两排手持兵刃的武士在东西两边的走廊处整齐地列成两排，几十名穿着锦袍的中年人默然垂手肃立于院内四周。
一个身材枯瘦但神态威仪的老者站在院子中央，面对跪在前面台阶下的一个男人，手中的拐杖在地面上砸得“咚咚”作响。
“我江南俞家遵照祖训，历来低调避世，远离纷争，可是俞耀峰，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台阶下的俞耀峰用力挣了挣，但双手被绑缚在背后，他的挣扎显得毫无效用，“俞家避世多年，早已家业空虚，人丁凋敝，身为俞家家主，我费尽心力广招门徒，短短三年就使俞家声名鹊起，我有什么错？”
“胡闹！”老者大喝一声，手中的拐杖猛地朝台阶下飞来，但毕竟是力道不济，拐杖还没到达俞耀峰的面门，就重重落在了地上。
俞耀峰却像铁了心，用力梗了梗脖子，挺直身子道：“更何况，我们还有结魂散相助，与其让宝物埋没在俞家，不如借着结魂散的力量为俞家创造一个辉煌的未来。”
“孽障！你还敢打结魂散的主意？”
老者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惜手杖已经丢出去了，只能抬起枯瘦的手指，用力指向跪在地上的不肖子孙。
周围众人大气也不敢出，把俞家家主绑起来当众审问，这在俞家的过去还是从没有过的事。
早已不问家事的俞长老也从没这样生气过。
想当年，俞长老亲自挑选出俞耀峰为俞家家主，让他掌管俞家至宝结魂散，此物可治百病，可镇万千凶邪，一旦现世，必会引来纷争无数。
俞长老看重俞耀峰的胆识，寄望他能好好守住这宝物，领着俞家安宁无争地继续存续下去。
哪知俞耀峰的胆识却远超俞长老预计。
宝物是守住了没错，但也把俞家推到了世人面前。
三年之间，天下已无人不知结魂散，一年四季每日都有求医问药或时运不济之人登门求助。俞耀峰更是应酬不绝，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说辞，最后竟弄出了一堆信徒，在外界看来，俞家已隐隐有了飞速扩张的势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俞长老厉声大喝，“你这样只会害了俞家！若不是近日听闻有关于你的议论，个个都说你野心不小，我还不知道你已做了这么多事。”
俞耀峰哼了一声，满脸不服。
俞长老瞪了他一会，叹道：“也罢，今日免了你的家主之位，把结魂散交出来吧。”
说完，转头对着院子的东北角唤了一声：“你，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俞长老的声音一同转到东北角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迷茫，大概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的眼神有些慌张，俞长老叫他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退到角落的阴影里躲避，但是角落地方有限，他躲不过去。
“申儿乖，到我这儿来。”俞长老缓和语气，冲他招了招手。
小孩终于慢慢地从角落里挪出来，走到俞长老身旁。
俞长老牵起他的手，扭头望向俞耀峰，脸上又恢复了威严的表情：“你保管的结魂散，以后就交给他。”
“什么？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俞耀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些在四周站得笔挺的中年人也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都是俞家的子孙，却谁也想不到，俞长老会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年纪最小的后辈。
俞长老抬眼扫过周围，目光所及之处，议论声顿时停止。
“你们不信？”俞长老冷笑道，“我看人从未走眼，申儿年纪虽小，却根骨不凡，待他长大成人，他将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有能力掌管结魂散……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一阵疾风从上空刮过，树荫婆娑，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
院中却没有人回应。
俞长老是族中权威，除了俞耀峰，还从没有人违逆过他的意思。
而违逆他的后果，现在已经看到了。
俞长老望向俞耀峰。
“好，我同意。”俞耀峰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剑拔弩张的眼神也忽然变得充满慈爱，他看着俞长老身边的孩子，“申儿，东西交给你，你要保管好。”
“耀峰叔叔……”孩子应了一声，并不理解俞耀峰态度转变的意义，又或者说，对于整场事件，他都看得不太明白。
他只知道，耀峰叔叔待他很好，以前经常带他出去，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那些人看到叔叔总是很激动。这样的场面经历多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总比一直关在俞家的院子里强多了。
他还知道，俞长老待他也很好。刚出生的时候，俞长老摸了摸他的命脉，当时就把随身的玉佩戴在了他的身上，并给他定名为“申”，取鬼神之意。
如今，两个待他很好的人却在他的面前针锋相对，他能怎么办？
那个劳什子的结魂散，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想今晚快点过去，倒头睡一觉，明天照样出门玩。
这样想着，目光便在耀辉叔叔和俞长老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
咦，事情好像有转变了。
俞长老竟走到俞耀峰面前，亲手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他们和好了吗？
事情结束了吗？
能回去睡觉了吗？
可是下一秒，俞耀峰突然扬起手掌，直插自己的胸/膛。
掌风如刀，结实的胸/膛被划开，鲜血喷涌而出，那手掌却径直探入，接着变掌为爪，抓住一块血肉活生生地扯将出来。
俞耀峰的脸已扭曲变形，身体也因为太过痛苦而剧烈颤抖，但手里的动作却依然稳定。
那块活生生的血肉，就是他要交出去的结魂散。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
每个人都知道取出结魂散的过程异常残忍，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会惊呼出声。
俞长老长叹一声，将那块血肉接住，放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碗碟中，小心地送到孩子面前。
孩子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俞长老伸手托住，他无法再退，只能眼看着那只碗碟越来越近。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尖，孩子捂住嘴巴，将想要呕吐的感觉强行压制下去。但接着又似有一股异香袭来，方才的不适感立刻被瞬间消解。
孩子放下捂嘴的手，忍不住朝散发异香的碗碟处凑了凑。
一般的血肉一旦脱离原主的身体，立刻会黯淡死去，可碗碟中的这一块却像还是活的，鲜血没有凝固，依然带着莹润的光泽，一层隐约的雾气薄薄笼罩在外，细看之下，竟有一种流光溢彩的妖异感，像是一只惑人的眼，正吸引着觊觎者过来，然后……吞噬掉。
孩子已被吸引住了，身外的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听不见耀辉叔叔倒在地上的痛苦呻吟，看不见俞长老望向他时的紧张神情，至于院中那些长辈亲属，更是变得无足轻重。
血液在体内奔涌，他的面色渐渐变得潮红，那缕异香像一根带着钩子的细线紧紧勾住了他的心神，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把那团血肉握在掌中。
可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破空之声响起，俞长老突然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那只碗碟也“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上蹦了两蹦，碎成两瓣。
那团血肉便滚了出去，一直滚到台阶下，停在俞耀峰面前。
这个俞家最珍视的宝物，现在已沾满尘土，血红和腥气都被掩盖，看起来就像一块不起眼的垃圾，被人随意丢弃在路边。
“不……”俞长老的拼尽全力地喊起来，但声音还是细若蚊蝇，口中涌出的鲜血将他的声音堵住了，他渐渐喘不过气来，而在他的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根长钉。
院内铃声大作，走廊下的两排卫士马上围过来，手持刀兵面对四面高墙，将俞长老护在中央。立在周围的俞家人也纷纷摆出架势，做出应战准备。
没有疾风，四周树木却开始簌簌作响，每一棵树上都现出一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
为首者扬起右手，做出砍杀的手势，其他人立刻从树上跃下，直扑俞家的院子。
卫兵们动起来，俞家人也动起来，刀兵相交之声顿时不绝于耳。
但俞家到底是避世日久，多年的平静让这场被迫应对的抵抗显得迟钝而无力，随着一道道寒光闪现，俞家人一个个倒在地上。
鲜血一团一团地铺开，最后蔓延到院子中间，守护的卫士早已不在原先的位置，有的死了，有的还在负伤打斗，但败局已定，俞家再无回天之力。
唯有那个孩子，还像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仍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地上那团血肉。
俞长老双目圆睁，孩子经过他的时候，他想说点什么，却已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一个黑衣人提刀从背后向孩子砍来，俞长老却突然暴起，双手用力一撑，半个身子挡在孩子背后。
刀锋砍进俞长老的肩头，俞长老痛苦地皱眉，身子软软地滚到孩子脚边。
孩子倏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认清了眼前的一切。
俞长老死了，整个俞家已成人间地狱，到处都是惨叫和呼号，到处都是刺眼的血红色。
又有一支短箭速度极快地朝孩子射来。孩子一动不动，像是吓呆了。
“申儿！”
随着焦灼的喊声，一个人影猛地冲过来，将孩子扑在上地，而那支短箭则狠狠刺进了他的后背。
“爹！”
孩子惊叫一声。
父亲身子一倒，将孩子压在身下。
孩子的脸被埋在地上，无法轻易出声。父亲的身体渐渐凉了下去，孩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父亲的庇护之下，眼泪混合了尘土，沾污了整个面庞。
父亲并不算什么特别出彩的人物，但在早已没了母亲的申儿心里，父亲就是他最亲近的那片天空。
可是如今，这片天也塌了，塌在他的身上，哪怕到最后也要再护佑他一程。
周围的兵刃声渐渐止歇，孩子用力抬了抬头，从父亲身下的空隙里，看到死去的耀辉叔叔就躺在眼前，除了那个破开的胸/膛，脖子上又多了一道深深的刀口。
耀辉叔叔的嘴大张着，瞪起的眼睛望着孩子的方向，好像还在重复最后那句话。
“申儿，东西交给你，你要保管好。”
东西？
孩子转开视线，盯着前方地上的那一团血肉，想伸手去拿，但父亲的身体沉沉地压着他，他试图弓起身子，给手的活动匀出空间。
又一道力量自上而下地压制而来，孩子被重新按回地上，接着，一双黑色长靴出现在视野里。
那是偷袭者的首领，身材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孩子从地上抬眼看去，像是看到了一个巍峨的巨人。
巨人手里拿着一柄长刀，刚才那股自上而下的压力，就是这柄刀点在父亲的尸身上造成的。
刀尖上还滴着血，也不知那血是不是父亲的。孩子攥紧手指，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要那刀尖斜斜刺来，就能准确贯穿他的面门。
可是，那刀尖却突然移开了位置。
黑衣首领向左一步，弯下身子，拾起地上那团被尘土蒙蔽的血肉。
那是俞家的东西，那是我要守护的宝物。
孩子艰难地张开嘴，想要呐喊，声音却被黑衣首领突然扫过的凌厉目光封住。
对方发现他了，不论他喊与不喊，结果都没有分别。俞家其他人都死了，现在该轮到他了。
他死死盯着那双眼睛，如果目光能变成火，他只想把眼前的蒙面人烧死，再把那人的骨灰洒在俞家的地上，让俞家一辈子踩在脚下。
可对方的目光却突然变化了。
刚才还是凌厉的刀锋，这时却已收入了刀鞘，攻击和狠厉都没有了，那张蒙面的脸上，原本无情的眼睛突然闪出一线温柔，就像寒冬里偶然一现的暖阳，转瞬即逝。
他觉得自己看花眼了，但下一秒，黑衣首领已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拢作一团，做出收队的手势。
上空一阵疾风吹过，黑衣人全部消失了，树影婆娑，只留下一片沙沙的声响。
孩子用力撑起手臂，从父亲的身下爬出来，他满身血污，脸上沾满肮脏的尘土，但他的眼睛还是晶亮的，里面燃着仇恨的怒火。
那怒火很快就变成了真正的烈火。
俞家烧了起来，巨大的火焰灼热了半边的天空，连天上的圆月都瞬间失去了颜色。
而那个孩子，也随着火焰的升腾，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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