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科拉克斯把科兹放入浴缸的时候,科兹醒了。
他没动,科拉克斯俯身在他眼罩上安抚一吻,便盘膝坐在浴缸外给他洗头。
洗发水是科拉克斯自己做的,他在吕凯厄斯的矿坑里长大,吃百家饭,讨生活的时候学了不少奇怪手艺,其中就有用草木灰和碱水油脂做肥皂,是纳斯图里的小姐妹教他的,他做得非常好,还非常无师自通地加入了带香味能让发质变好的化学提取物,靠这个扎扎实实吃过几顿饱饭。
用指腹按着头皮打着圈慢慢清理,科兹上战场从来不戴头盔,一头的血和灰,太脏了,打不起泡,科拉克斯很有耐心的反复冲洗,第四次的时候,细白的泡沫终于从午夜之主的发丝间溢出来,现出他真正的发色。
科兹与他一样都是黑发,但跟科拉克斯如同漆黑丝束一般柔顺光亮的长发不同,科兹发质很糟,枯黄分叉,毫不润泽,经常打结,就像现在,洗着洗着就纠结成一大团乱毛线球一般的结。
他耐心的用指尖梳开发结,让它们柔顺垂落,抹上精油——也是他自己做的,还小小的利用了一些原体的特权,奢侈地纯粹用泰拉植物制成。
科拉克斯满意地看着伴侣毛糙的头发在他指尖下逐渐变得顺滑光亮,他往前一点,让科兹的头枕在他腕上,在他的下颌和脸上打上泡沫,给他修面。干完这些细致活儿,浴室的灯光完全消弭,彻底的黑暗中,他拿掉科兹的眼罩,在伴侣轻微抖动的眼皮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他甚至心情颇好地哼了首歌,换了个姿势,侧坐在浴缸边,给科兹按摩头皮,指腹微微用力,一点一点揉开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僵硬结节的头部筋膜。
科拉克斯听到细微的,睫毛翕动的声音,他伸出手,拢住科兹正要睁开的眼睛,柔声说,康,睡吧,我在这里,睡吧,我在呢。
他感觉到科兹的眼皮在他手掌下轻微的颤动,过了片刻,科兹呼吸变轻,他跨进浴缸,开始清洗科兹身上的污渍。
这个活儿他干得非常熟练,从他把科兹带回去那天起,拆洗科兹这件事就是他的任务。
并不能说科兹不爱干净,只能说……嗯,他的干净标准不是人类的。
这也不能怪他,跟科拉克斯不一样,科兹降落在吕凯厄斯的无人区域,独自在野外生活了整整十年,习惯无限趋近于野兽,简言之就是讨厌沾水、痛恨洗头、吹干绝无可能。
被科拉克斯带回去之后好点有限,能勉强自己洗澡,但要想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只能上科拉克斯。
在科拉克斯身边,科兹就跟换了只蝙蝠一样乖,经常洗着洗着就睡过去,跟他自己无比警惕快速洗澡的样子简直判若两蝠——野生动物就是这样,它们在清洗自己的时候最容易被攻击、洗头会遮蔽视线、吹干妨碍视听,所以科兹在这方面异常警觉,但有科拉克斯就不一样了。
科兹知道,在科拉克斯身边,没有人能伤害他。
想到这里,科拉克斯停下手,眯起眼睛,看向科兹,他的夜视视力不如科兹,只能勉强看到伴侣的轮廓,但是他能听到伴侣心脏平和的搏动与轻缓的呼吸。
科兹睡着了。
科兹只有在他身边,被他所碰触才能睡着——在被他找到之前,科兹几乎没睡过觉,因为“预知”的能力。
科兹能看到且只能看到残酷又血腥的“未来”,而且完全无法控制这个能力。
科兹试图反抗过,他曾试着去拯救预言中会被杀害的奴隶,但他失败了,“预知”残酷地告诫科兹,他的一切努力都毫无用处,他无论是杀戮还是拯救,都不能撼动未来一分一毫,那些被他所洞察,在未来血淋淋的死于非命的无辜之人,他一个都救不了。
——他谁都救不了。但是他想救。
于是午夜幽魂在吕凯厄斯卷起腥风血雨,将一个一个暴□□隶主的尸体挂在尖塔之上——但是这是徒劳的。他知道。
他的精神就在这一次次徒劳中慢慢濒于崩溃。
而与科拉克斯相遇,对科兹而言似乎代表某种神秘的温柔允诺,保护科拉克斯、爱他这件事本身拉扯住了科兹岌岌可危的精神——他不能疯,疯了就没法照顾科拉克斯了。
他的渡鸦尚且幼小,虽然被奴隶矿工们视为拯救者,然而他还没成长到强大得足以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所以他必须保护科拉克斯。
然而他也被科拉克斯保护着。非常神奇,只要在科拉克斯身边,被他的小鸟碰触,科兹就不会看到“未来”。科兹只会,也只能在科拉克斯身边入睡。
他们曾在吕凯厄斯漆黑的矿洞、漏雨的屋檐下相拥而眠,科拉克斯即便那么幼小,也要努力伸开手脚,抱住科兹,保护他,让他蜷在自己怀里。
而那些养育了科拉克斯的人们,他们纯粹的善意安抚了科兹因为目睹太多暴行而狂暴的部分,让他重新从野兽变回人类。
科拉克斯与工人们改变了科兹,他杀戮之外的才能就像破开土壤的树苗一般爆发。
除去惊人的战斗力,科兹展现了异常优秀的战略和政治才能,因为他的加入,科拉克斯与工人们推翻暴政的进程被大大推进。
相遇的第四年,推翻贵族暴政的起义前夕,科兹的一生被突兀改变——
在某次潜入任务中,“预知”毫无预兆地在他面前展开,他“看”到从吕凯厄斯的发射井里,核弹向基亚瓦尔倾泻而出,无数人化为灰烬——
浑身颤抖无法行动的科兹被同伴们拼死带出,他像得了热病一样蜷在房间地板上颤抖,牙齿咬穿嘴唇,尖锐的指甲把身上挠得皮开肉绽。
他抓住科拉克斯,已经是个青年姿态的少年跪在地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血沫从他嘴角淌下去,滴到科拉克斯灰色的工服上,他颠三倒四地嘶声道:“基亚瓦尔、核弹、人、无辜……”
科拉克斯怔了一下,他调开视线,看向科兹抓着他、惨白而痉挛的手,再调回来,“……你看到了?”
“——!”科兹猛地睁大眼睛,他死死看着科拉克斯,科拉克斯没说话,只用力抱着他。
“是你。”科兹颤抖得更厉害了,但吐出来的单词却异常稳定清晰。
要往基亚瓦尔投放核弹,逼迫技术行会投降的人就是科拉克斯,而且,他已经做出这个决定了。
科兹甚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这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让基亚瓦尔投降,流最少的血,即便代价是几百万无辜的生命被烧成灰烬。
科拉克斯沉默,科兹颤抖着凝视他,然后渡鸦移开了视线。
他听到科兹对他说,科沃斯·科拉克斯,如果要流无罪人的鲜血才能达成你的目的,那你和基亚瓦尔、吕凯厄斯的奴隶主有什么不同?
“……”科拉克斯没有看他,科兹的声音忽然变得虚弱,他用一种近于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唤他的昵称。
“……小鸟……”科兹说,“想办法,我和你一起想。”
“……那要是没有其他办法呢?”
科兹没说话,他只是看他,优秀的夜视视力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科拉克斯的脸。
雪白的肌肤、漆黑的眼睛,鸦羽一般在阳光下黑得发蓝的头发、即便穿着简陋工服也给人高贵感的面容,但科兹知道他浑身紧绷,咬着牙,两颗心脏疯狂擂动,他嗅到了紧张而慌张的味道。
他闭了下眼睛,捏紧科拉克斯的手。
科拉克斯的体温很高,熟悉的温度把科兹的情绪安抚下来,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下来。
他说,我们两个,带点跟咱们学了点儿本事的小崽子,去基亚瓦尔。
科兹忽然笑起来,森白的牙齿宛若野兽獠牙,他伸出手,轻盈地在自己脖子上一划,“做足计划,我们可以三天干完,剥皮、放血、内脏掏出来让他们自己叼着,放跑几个也没关系。”他伸手,温和地用手背碰了碰科拉克斯的脸,“他们肯定吓得魂都没了,你告诉他们,投降不杀,总会有胆小的,总会有觉得自己命硬的,把胆小的礼遇安抚,命硬的脑袋砍掉,基亚瓦尔会屈服的。”
科兹顿了顿:“……这些你一个人做不到。但有我,小鸟,你在任何格斗方面都没赢过我一次,我们两个人做得到。”
科拉克斯孩子气地猛烈反驳:“但我能融入黑暗。”
科兹又笑了,被自己的血沫呛得咳嗽了几声,拇指亲昵的在科拉克斯手背上打圈,“你就是黑暗,小鸟。”
科拉克斯又把头扭过去了,片刻之后,他闷声道:“……两天。”
“好。”科兹从善如流。
科拉克斯转回来,干脆在他身边躺下,科兹握住他的手腕,习惯性的摩挲他苍白瘦削的腕上突出的腕骨,然后科拉克斯听到科兹说,“这个计划你一定想得到,为什么放弃了?”
科拉克斯的气息消失了。心跳、呼吸、味道全都没了,他在科兹的视线里明灭了一下,科兹非常确定,有一个瞬间,他手里的触感湮灭,就像是黑暗吞没了科拉克斯一般。
他下意识地捏紧科拉克斯的手腕,渡鸦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开口:“……234718人。”
他说,科兹所说的计划他早就通盘推演过,他报出的数字就是推演中起义军的死亡人数。
他不再说话,但科兹明白了他的意思。
与死亡这么多兄弟姐妹相比,科拉克斯更愿意让基亚瓦尔流血。
他们两个在政治才能这方面,跟外表看起来截然相反。
科拉克斯本质上是个反抗者。推翻暴政摧毁旧制度需要反抗者,但重新建立制度,需要政治家。而政治家的基本素质是妥协,这一点是科拉克斯从根本上缺乏的。
拥有政治天赋的人是精神正常的科兹。
擅长驱使恐惧的人,必定洞悉人性,而恐惧与交易是政治的一体两面。
科兹没说话,跟还是午夜幽魂时代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不同,科兹其实相当善辩,他知道自己可以说服科拉克斯,但是不行,这个事情必须科拉克斯自己想通。
他们不是侵略者、奴隶主,他们是反抗暴政,拯救人民的义军,而基亚瓦尔上绝大多数都是平民,他们一样被技术行会的贵族压榨剥削,只要税钱少交一个子儿他们就会被流放到吕凯厄斯,成为他们的同胞。这些人与吕凯厄斯星的人一般,酝酿反抗,期盼解放。然后要用这些人给残暴的统治者殉葬?那他们与他们要推翻的肮脏权贵何异?
科兹听到科拉克斯的心跳缓缓恢复,又过了一会儿,渡鸦充满悔恨,但又莫名带着委屈的声音响起,他说,康,我错了。
他把渡鸦抱入怀中,漆黑的眸子闪过微微一线幽蓝冷光,科兹说,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牺牲,小鸟,你小看了你自己,也小看了我。我们要重新制备计划,流尽残暴者乌黑的血。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午夜幽魂才有的狰狞笑容。
当杀尽杀。
起义成功了。
科拉克斯与科兹主导的斩首行动向统治基亚瓦尔无恶不作的贵族展示了他们血腥的末路,而对他们其中为恶不多的予以宽赦,同情工人的则委以重用,在科拉克斯十五岁那一年,新的政权与制度被确立。
科兹的精神状态就跟被什么神丹妙药点过一般迅速变好。
他第一次,改变了血腥的“未来”。
他看到的核弹袭击没有发生,几百万人的生命得到拯救,义军的死亡人数也远远低于科拉克斯的预估,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努力是有用的。
——因为有科拉克斯。有他的小渡鸦在,“命运”也罢、“预知”也好,他都能奋起反抗。
时间就这么平稳的过去,建立新政权的第三年,也是他们相逢的第十年,吕凯厄斯星上第一座全科大学和面向全民的大型医院落成,吕凯厄斯被正式更名为拯救星,他们从基亚瓦尔赶来参加庆祝的前夜,科拉克斯终于听清了相遇那天,科兹一直在咕哝的那个单词。
那是高哥特语,意为:“我的伴侣”。
当时是个深夜,科拉克斯从一个预算会议上下来,回他和科兹的卧室。
这阵子科兹有点儿不对劲儿,四个月前的某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他们摊在高塔顶端晒太阳,阳光暖呼呼的,两人昏昏欲睡,忽然科兹猛地坐起来,嘴唇颤抖、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天空,科拉克斯一把扑过去遮住他眼睛——科兹“预知”发作了,虽然最近几年很少犯,但科拉克斯处理科兹的“预知”发作已经近乎本能,他覆在科兹身上,捧住他的脸,让自己的影子完全包覆他,然后缓慢而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往常科兹很快就能恢复,但这次不一样,在被科拉克斯碰触到的一瞬间,科兹惨白面孔上像是被人在脑子里揍了一拳一样肌肉痉挛,他整个身体反弓,发出惨厉的嘶嚎!
他像是头极度恐惧又愤怒的野兽,他倒着嗓子不断惨叫,血从喉咙渗出来,科拉克斯用尽全力把他按在怀里,科兹踹他、咬他,生生撕下他肩膀上一块肉——然后在尝到科拉克斯肉味的一瞬间,科兹失去了意识。
他高烧了整整三天。
这是科兹第一次生病。所有药物对他无效。科拉克斯从未生过病,但是他隐约地清楚,足以让普通人几个小时就失去生命的高热并非来自某种病毒或细菌。
他束手无策,不眠不休地在科兹身边照顾,三天后,科兹睁眼,沙哑地唤他小鸟,跟平常别无二致——只除了一样。
科兹没有告诉科拉克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科拉克斯没有逼问。科兹不想说,那就不说,他相信科兹,正如科兹相信他。
之后一切如常,但是某种微小的违和感,一直萦绕在科拉克斯心头。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很清楚,某种巨大的存在正在逼近,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就这么微弱的心神不宁,直到今天。
最近几天科兹忙得很,卧室就他一个人在用,多少有点不习惯,科拉克斯感叹着推开门,忽然定住。
科兹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
下一秒,他被按倒在地,科兹骑在他身上,脸上极其少见地没有任何表情。
——他还是感觉不到科兹的气息,这证明……科兹在“狩猎”。
他抓得非常紧,科拉克斯嗅到手腕上轻微的血味,他没说话——科兹不对劲儿。
与科兹相比,完全漆黑,连巩膜都没有一丝白色的眼睛宁静地看着科兹,室内一片寂静,科兹定定地看着科拉克斯。
他在思考。科拉克斯想,他没有因为“预知”发狂。
科拉克斯看到科兹的喉结动了一下,他在无声的说什么,直觉告诉科拉克斯那非常重要,但是他没动,他就这么宁静柔顺地躺在他身下。
科兹仿佛是一座黑夜凝成的凶戾雕像,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的眼珠在眼眶里轻微转动。他保持着压制科拉克斯,面孔向下的姿势,眼珠却往上看。
——他像是在看自己的脑子。
科兹专心致志地看了片刻,他的瞳孔飞快的在眼眶里左右滑动,然后他看向科拉克斯的脸——不,不是他的脸。
他在往下看。透过科拉克斯往下看。
在这一瞬间,科拉克斯生平第一次毛骨悚然——他从没见过现在这样的科兹。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理性、冷静的癫狂状态。
科拉克斯的本能疯狂呐喊:挣脱束缚!快逃!
但是科拉克斯控制住了,他在肌肉绷紧的前一瞬间放松,他低沉而温和的唤他的名字:“科兹。”
科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科拉克斯顿了顿,他看着科兹,用更柔和,像是他幼时被科兹抱在怀中,搂着他的颈子,在科兹耳侧私语一般的声音;“康。”
科兹歪了歪头。
他显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庄重而沉凝,似乎在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他的眼珠——科拉克斯看到,他的眼珠在往上看。
——他在看着星空,科拉克斯无来由地知道,随即他手腕被猛地握紧,他听到腕骨发出细微骨裂的声音,然后,一个吻落了下来。
科拉克斯猛地瞪大眼睛。
那是一个血腥的吻。
他确定他和科兹都是初吻,科兹不会接吻,他锯齿一般的牙划破了他们的嘴唇。
血腥与疼痛之间,他听到科兹在他唇齿间呢喃,他终于听清了那个词——“我的伴侣”。
科兹在说,我的伴侣。
科拉克斯明确地知道,血腥之吻落下的时候,科兹做出了某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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