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将尽,南方的天依旧亮得早。
自打小时未陬便坚信一天里最好的时间在早晨,因而无论风吹雨打阴天晴日他总会早起。
宋华蓁刚认识未陬时很惊异于他的作息。
“起这么早做什么?这才六点多一点?你再不是学生。”
“起来做好多事。”
这个“好多事”对于未陬来讲确实“好多”。早年在河南上学时,他早起要浇花做饭,例常晨练。邻居家住着一个半身瘫痪的老人,他姓“朱”,全名“朱丹军”,儿女在外打工,只有一个上小学的孙儿陪着,难免应付不来。通常地,他早上前去慰问,照顾老人起居,顺带照看这个小孩儿,偶尔骑车带小孩儿去上早课。小孩儿叫“朱荣成”。
尽管当时未陬也还是个上初中的小孩儿。
他们都不在家时,未陬就委托附近热情又好说话的大爷大妈帮忙照顾,作为回报他每月给他们写各式各样的字画。
“你这不是白给人帮忙的么?”有大姐这么问他,“他们家赖上你咋办?”
未陬“呵呵”一笑,他浑然不在意,似乎这么做全是理所应当:“哎,老人又没个人看,万一出点闪失咋办?我逢年过节见过他们家人,看着面善。真要被赖那就赖着,是祸躲不过。”
这么一说倒让旁观的人愧几分,又对老人心生怜悯,后来这条胡同里好多人自发来照顾像朱丹军这样的空巢老人,每日下午不少小孩来这边玩。还有人主动要那些像朱荣成一样的留守儿童来自己家借住。
又过没多久,或许是有人联系了老人的家属,他的儿女把老人和孩子都接走,房子就这么空着,未陬再没见过朱丹军。朱荣成倒是见过几次,但也不多。
胡同不大,日日夜夜始终热闹。那座小城里每条胡同都是这样。
后来好不容易考上高中,未陬认识了都晏和杨无复。学校强制全员住校,他们在一个宿舍,一个月回家一次。杨无复很少回家,他家的情况没有人比未陬更清楚,于是杨无复就成了未陬半个同居人。未陬一开始想免费叫他来,反正一月就一回,不过是借个床睡觉,借个水洗澡,顺便吃个饭而已,但杨无复非要交钱,按着学校单餐伙食费和住宿费的价格来。
于是未陬发现杨无复这个人比他起得还早。
杨无复起来默背前两日的课程,等未陬醒了他才放出声。还没背一会儿他又匆匆出了门,过很久未陬才问清楚,他原是给人送报纸赚钱去了。
再后来学校要求学生早上拉练,内容就是跑步。未陬眼睁睁看着拉练距离从两公里到三公里,再到最后的五公里,男生三十五分钟,女生四十分钟,有事提前请假,集合迟到扣寝室分,最后跑不完也要扣寝室分。
早起对都晏来讲比杀了他都痛苦,于是喊舍友起床的工作就落在了未陬身上。
未陬在都晏耳边吹气。
“我**未琛明——魂没了!”正在做噩梦的都晏从床上跳起,当他以为自己迟到,三步并两步跑出宿舍去看大堂里古早的挂钟时,才发觉时间还早,怒气顿然涌上喉头,他将毕生听过的、知道的、讲过的脏话全说一通,“……他妈的才五点,你死了未琛明!站住!”
这样的场面日日都会上映,杨无复喜欢站一边抱臂看现场版“追逐大赛”,他是最捧场的观众。
因为晨练,早上杨无复再送不了报,不过还好下午下课早,一下课他就又溜出学校打工去了。
话回当下。
未陬依旧早起,兴许是昨夜大家晚睡,这时家里尚且静悄悄。
随即一阵“吱呀”的开门声让他回了头。
本以为是杨哥,等看清来人杂乱的发顶和迷糊的双眼他才发觉不是。这是孟鸷啊。
未陬讶异片刻,随即笑着转头下楼梯,边走边抛给孟鸷几句问话:“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都晚睡晚起么?你起这么早?”
“你家门的门轴该换,我听到你的开门声。”孟鸷语气里有点抱怨的意思,不过很快这点意思就烟消云散了,“在军队不敢睡实,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起来了。”
孟鸷眼神空洞,像是还没从床上醒来一般,神游似的跟着未陬下楼。
未陬听着脚步声回头,眼神放得柔和:“睡蒙了?还是没睡醒?你在摇椅上坐一会儿,或者去洗漱,跟着我做什么?”
一瞬间,孟鸷还以为自己走了眼,他好像看到未陬轻笑了一下,于是顿然清醒,又脱口道:“……许灵均。”
“许灵均”是朱时茂在《牧马人》中扮演的角色,这个角色让朱时茂走入寻常百姓家,走入大众视野中。
猛然回神,孟鸷发现自己又失了言,他定定地看着“许灵均”的背影转了过去。
此时“许灵均”回头笑个不停,但又没管这个没睡醒的小孩,自顾自地转身闪入厨房。从厨房传来他的呼叫声:“你的精气神儿呢?去门口对着水管冲脸清醒清醒,顺道浇浇花。回来给你做皮蛋瘦肉粥,肠粉吃不吃?煎堆?还有别的呢?”
“什么是‘煎堆’?”孟鸷愣神,他忽然想起穆姐之前说过的话,“我想吃虾饺!”
“忘了,咱家那边叫‘麻团’是吧?糯米里塞上豆沙馅,裹一层白芝麻,外边儿煎焦为止。你想吃虾饺?我看看箱子里有虾仁没……”未陬从柜台里抽出一个泡沫盒子,里面放着菜蔬果肉,不过现在已没剩多少,“没了,瘦肉也没多少,只够做咱们几个的粥。我去外边茶楼买。”
孟鸷叹了口气,本想打住贪吃的幻想:“麻烦的吧?有什么吃什么算了。”
“哎,正好骑车出去溜一圈,权当晨练偷个懒。院里也该新添点儿应季花,早上卖的花新鲜。你还这么客气?我以为我们很熟了。”未陬从孟鸷身边穿过,他带着一阵风,风里带着亲和的温度,“我很快回来。”
院门开了又关,只留偶尔的风声和不知从哪个枝桠传来的鸟鸣声。
孟鸷遥望着紧闭的铁门,脚下却没注意,被什么绊了个趔趄。他抓了抓额头被风扰乱了的头发,一言不发。
……
迎着从外面带来的新鲜空气,未陬行色匆匆去换衣服,孟鸷顺势接过他手里的早餐。
“茶楼在哪呢?下回你去带上我呗。”
“好说,好说。”
“你买的花呢?”
“街边遇到俩老人吵架呢,花就送他们了。”未陬仿佛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他话里带笑,“他俩比年轻人还有活力,嗓音也不错,可以考虑参加文艺团。”
孟鸷去厨房拿几个碗,出来时“哈哈”笑道:“你这出门一趟还顺便调解邻里关系呢?未大善人?”
“哎——”未陬敲了一下孟鸷的脑袋,“他们要醒了。”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孟鸷抬头望,看到姐姐姐夫在廊道里走过几趟,之后穆姐上了三层,宋华蓁又忽然出现,兜兜转转后她竟是第一个下台阶的人。
“都晏还睡呢,打也打不醒。”宋华蓁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眼神也飘忽不定,像是困意未褪,和昨天晚上判若两人。她随手捏了一只笼里的虾饺填进嘴里。
一晚上下来,孟鸷以为未陬是那种很讲究的人,或许要说些什么,可对方头也没抬,始终专注自己筷子底下的皮蛋瘦肉,像是默许宋华蓁不洗脸洗手就来吃,也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纵容。
“上午我要出去一趟,有点事,他们几个也都忙得很,宋姐在家。你没事儿就自己四处转转,记着点回来的路,这边很大,宋姐不好领你。大门钥匙在石榴树底下的花坛里……”未陬想到什么,徐徐说着话,他嘴唇形状本身精巧,下唇又厚重三分,此时一张一合地倒让孟鸷盯了好半天,这人年纪不大玩心不小,他只觉得好玩。
“我要走了,中午回来,咱们下午去卖场——都晏还没起呢?”未陬絮叨完,转头就对宋华蓁道。
宋华蓁一脸无所谓:“你去喊他,我才叫不醒。”
“算了,你都喊不醒呢。他醒了你让他带杨哥去坐公车,103路。”
“他知道的。”宋华蓁点头。
“你……你怎样了?今天要去诊所再看看么?”
听闻此话,孟鸷不觉放下手中的吃食,内心稍许惊异地望向未陬,片刻后又望向宋华蓁。
“最近几日还好,只觉得胸闷。我想该是要好了,李医生调制的药还是很管用的。”宋华蓁莞尔。
“好了就好。可我还是觉得你应去医院瞧瞧,保险起见。”未陬面上忧切,“你该多吃些,都晏说过你多次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体不该这么熬坏。”
宋华蓁淡淡一笑,没再出声。
这和孟鸷想象中的宋华蓁不太一样。宋华蓁给他的第一印象或许和“嚣张”“跋扈”挂钩,再不济也与“随意”“张扬”有关,但这一席话下来倒让孟鸷出神,内心很是震惊。
宋华蓁“噔噔噔”跑上楼,跑前对坐着的二人哂笑一下。
她身上一点点的落寞与精神不济早已扫空,如今的她转而笑得开怀,又是昨夜孟鸷见到的那个她了。
孟鸷以询问的眼神盯着未陬的眼睛。
“她从小身子就不太好,尤其是她父亲过世之后,三天两头就要住进医院,后来再大一点才好些。不过前段时间又常咳血,很是奇怪。都晏带她去医院,可她倔得很,一直不愿意,就连诊所还是都晏求了好久她才愿意光顾一下的。”未陬叹了口气,“也是,谁愿意天天住病房呢?谁愿意天天对着白色墙壁发愣呢?”
……真是奇怪的人。
打心底讲,尽管未陬替宋姐做了解释,但孟鸷依旧不太理解她的行为,生病住院,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或许也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因而无法感同身受。
但他有一点是清楚的,原来看上去肆意的人的境况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无瑕,又或者自己听到看到的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更甚的事,不过是自己不曾知晓。
“宋姐……我不好再多说,这不大好,方才她已有些气恼我了。但我要提醒你,不要同情可怜她,或者说不该那么明显。你明白的吧?”
“她……她以前经历过什么吗?”孟鸷忍不住问。
“也不算,也算。”未陬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他嗫嚅片刻,还是沉声开了口,开口前还特意抬头望了一眼楼上,“她爸在她十二岁时走了,也就是八年前。她妈妈是个良人,哥哥待她也好得无话可说,这才让她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她遭的罪多了去了,但又不肯对外人显露一点,换谁不是这样?她平生最厌恶的恐怕就是有人拿她的过往说事,她要翻脸,谁都拦不住。你注意些,‘宋姐’可不是白叫的。”
“我晓得。那她是气着了?我们得去说点什么?”
“待会儿我去给她送早茶,你不必去。”未陬莞尔,“她气性大,忘性也大,通常有仇当面报,不会‘隔夜’。”
好一个直率的人!孟鸷在心里感叹。他似乎有点知道都晏为什么爱她了。
……
……
中午气温高,院外几乎没人过路。
孟鸷去周遭溜达一圈,没敢走远,只走不到一刻钟,身上便汗如雨下。
“鬼天!”孟鸷骂道,毒辣的太阳不禁让他回想起过去短暂的军旅时光。
到底是为什么就去报名当了兵?孟鸷依稀记得当时自己还在上学,学校里贴着征兵公告,自己把这事儿跟家里一说,爸妈就开始着手操心这件事。当时年纪虽还不够,但体格素质算是上乘,那时候管的尚且不严,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进了部队,在后勤里摸爬滚打。可没多久家里催促来信,叫他到了年份就趁早归来,说是县里有朋友介绍高职,他可以直接去上班,一月好多钱呐。
孟鸷在部队表现不错,本意两年期满后继续留在那里,已打算向上申请,但听说那届申请的人数颇多,再加上家里催得急,自己就和军旅生涯告了别。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个介绍高职工作的朋友突遇事故,从高楼上失足跌落,陨身天地间,自己的工作也泡了汤。
退伍后孟鸷没直接回家,而是去县里给别人开一小段时间车,有时跑大巴,虽然一天下来几乎不得空,但赚的钱够他花销,还有不少剩余。
就这么,手里带着钱才肯归家。
之后就听闻姐夫在广州缺人手,孟鸷闲也是闲,正好给他帮忙,也能学点儿东西。
孟鸷抹了一把下巴,再一看手,上面全是亮晃晃的水珠。
“好毒的天呐!”不知谁家的老头坐在门槛上戳蒜,他手边放着蒲扇,却腾不出空扇风,只能嘴里使点劲儿,骂个没完没了。
孟鸷找着一棵古树,站在其下遮阴:“大爷!您这不去屋里,热死人啦!”
“零仔!屋里暗,外面亮堂。”大爷抹了一把脸,喊道。
孟鸷不懂“零仔”是什么,他对大爷隔空喊话:“爷,‘零仔’是啥呀?”
“孩子嘛!”大爷将蒲扇扇柄塞进裤兜,双手端着蒜罐和蒜臼,双脚外分跑来找孟鸷,他蹲在地上继续戳蒜,“你这是找了个好地方的呀——你不是本地人?”
“噢,不是。河南的。”
“话音像呀。”大爷声音悠长。
“爷,我给您戳蒜,你歇歇。”孟鸷顺势蹲下要帮大爷戳蒜,大爷“呵呵”一笑,也不推辞,就这么拱手让人。
大爷拿出蒲扇往地上扇扇,扇走了落叶,扇清了尘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给孟鸷扇起了风。
“你是自己来,还是跟家里人来?”
“家里人,跟着我姐。”
“来这儿多久了?”
“刚来,就几天!”
“噢,你住哪儿呀?附近吧?”
“哎对,”孟鸷用胳膊肘捋走意外落在胸前的树叶,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老房子,“萝岗大街82号,那个。”
“喔。”大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以前那里边住着个跟我一样大的老头,现在换成你们啦。”
“大爷,我叫您啥呀?我叫孟鸷,我姐他们都叫我小孟。”
“李,我姓李,木子李。名里带‘榕’,榕树的榕。你背后这棵就是老榕树,从我爷爷那代就有啦。”
孟鸷刚刚没留意,这会儿得空细看。
老榕树枝干粗大,是有些年头了,伸长的树枝将要遮住半边路,上面的绿叶如孔雀开屏般肆意横行。
戳蒜不难,只是需要点时间。等完工后,孟鸷跳着站起,老大爷拿起蒲扇往他头顶一敲:“你这孩子,蒜罐要被你掀翻啦——跟我过来,我家有种荔枝,你摘点尝尝,带回家点。”
孟鸷跟着大爷进院,院里没太多树植,因为只一棵荔枝树就已占据几乎全部的面积。
其实刚经过这儿的时候孟鸷就已注意到这棵高出外墙的树,但没仔细看上面红彤彤的结的什么果。
“长得好呀!全是红的!”孟鸷欣喜地称赞道。
“那可不,就这一棵,这条街就我种了。”李大爷言语里掩不住地自豪,“待它如待人,‘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李大爷随即递给孟鸷一个竹篮,里面本就放了一小部分荔枝。他让孟鸷自己去摘,多少随意,摘了归家,外面晒。
他要回房煮饭去了。
孟鸷没取多少,只是意思一下,然后冲着屋里喊句“走啦”,听到里屋应声才离去。
好一个随意又热络的人!孟鸷此时的心情异常得好。
他哼着小曲儿回家,路人听不清内容,也许是忧伤绵长的《势不两立》,也许是真情悠远的《一剪梅》,不过更有可能是走在时尚前沿的《Monica》。
无论什么,孟鸷的心就如逃笼飞鸟,此时已在天地间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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