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水煮开,打散鸡蛋,混着几个汤圆加进去,等汤圆浮上来再加甜酒,嗜甜就再加半勺糖。一碗热汤下肚,身上冷意全无。
“好喝。”孟鸷捧着喝了一大碗,事罢还舔了舔唇。
未陬接过孟鸷的空碗放入洗碗池,从橱柜里勾出一双塑料手套,娴熟又自然地刷起了碗:“冰镇的也好喝,回头我给你们做。”
孟鸷不知道做什么,就拿身子靠着门框,顺便盯着未陬洗碗的手。
未陬没听见离开的脚步,他回头正好对上孟鸷专注的眼神。
嘴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未陬摘下手套夹在架子上晾,又从头顶的橱柜里抽出一张纸,边擦边笑着说:“你等会儿去冲凉,用毛巾擦着,不要用凉水直对着头浇。最近没什么事儿,明天我去卖场买点东西,家里的不够咱们用。你姐夫让我带你到周围转转,你要不要一起?”
“啊,我知道。”孟鸷听完他的话忽然想起远在祖国另一方的老娘,他收回联想即刻问,“你要买什么?”
“囤点儿菜肉。”
“你囤菜和肉?这么热的天会坏的吧。”孟鸷质疑,“你家买了冰箱?”
八零年的时候孟鸷听说北京那边来了海外的冰箱,可以存冷饮冰食,不必再用冰窖。但几年之间他只在图本和新闻里看到过,还真没亲眼见过实物。
现在人们用的最多的除了地窖就是仓库,需要冷藏的东西少的话就拿罐子密封起来。卖冰食的小贩大多用泡沫箱装好,里面放几个冰袋,外面再裹几层棉被。
“一台冰箱最便宜也得几百块,普通家庭攒一年钱也不够,谁买的起?”未陬耸肩道,“我爸有一个关系要好的外国朋友,他帮他朋友几个忙,他朋友送给他一个小的冷藏箱。你先去楼上冲洗,东南角第三个房间,那间没人住,有卫浴。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看。”
收拾好自己,终于整洁许多。孟鸷下了一半的阶梯,脚上不太合适的拖鞋“啪嗒啪嗒”拖在地上。他看到未陬正拿着毛巾擦头,几滴未干的水顺着脖颈下滑,一直滑到他前胸的衣服里,再也消失不见。未陬好像在想什么事,没注意楼梯这边的声音。
“你不去洗么?”孟鸷出声打扰。
未陬闻声抬头,即刻迈出了脚:“一会儿回房洗,先给你看冷藏箱。你别下了,我上去。”
阶梯是木制的,走在上面很容易会因踩踏地板而发出异样的声音,孟鸷忍不住将脚步放慢放轻,如此才稍稍缓和。
同样是个两三层高的小楼,同样是家里自带小院,但无论从装潢、布置、设计还是其他多重角度来看,未陬的老宅院明显更胜一筹。倒不是说这里雍容华贵,相比之下自己家的小院堆放的东西太多,孟鸷觉得自己家有些用力过猛,显得拥挤和闭塞。
之后回家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小院,也按着这个风格重新整顿一下。光是想想就觉得快乐了。
也许工程量很大,也许要花很多钱,也许到最后也达不到这样典雅的水平,但接近一点也是好的。他一定会在这里很努力地生活、工作,省吃俭用来攒钱。
生活多么美好,明天也是充满希望与憧憬。
“不愧是作家住过的地方……”孟鸷喃喃。
未陬住在主卧,那么主卧又是如外界一般的风格。
相比纯白和乳白,杏色的墙漆就像是动物被拔去利爪,人被磨去棱角,手掌上只剩温热和柔和,但这款色彩又更胜一点,它还兼顾着亲昵,象征着心甘情愿的接近和无私的爱意。窗帘很有垂感,孟鸷对它的颜色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只觉得有些像院门口的石榴树叶。实际上它的颜色比这时候的叶子偏灰,更近于仲秋时节的,如果非要说也像是绿里掺了奶,洗不净,已与原本的颜色混作一体。床头灯灯顶又选择墨绿,比院门口的石榴树叶浓了很多,或许也更立体。
可惜孟鸷看得不仔细,倘若他认真端详就会注意到窗帘底部绣了细细的白色条纹,这是竹子的模样。
家里大院,他住的二层窗帘也绣了竹子,只不过底色是白的,竹叶近似于衰败的色彩,因为这张窗帘已经历太多个日月。
未陬在心里笑,但面上没什么变化,手上还在指引孟鸷去看角落。孟鸷这才收回不太体面的打量的眼神。
角落里堆着棉布,里面放着个小柜子,高度还不足孟鸷的半身高。
未陬挪开布,打开柜子,指着柜壁道:“这里有夹层,里面存了冰板,把螺丝钉卸下来就可以换板子。或者用透明袋装上冰放里边也行。还挺好用的,方便。之前去外面买冰,有时候找不到恰当大小的,大多是过大。我买下一整块骑车回家,到家了冰也没那么硬邦,用砍刀劈作几半,一块拿来填空,其他的存在冰柜最下层。”
孟鸷顺着未陬的手窥探柜子里的世界,他看到里面没放菜蔬,只放了几个白袋子:“你这里面都放了什么?”
未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转头看向门外,检查关好门后悄声道:“冰糕,别告诉都晏那小子。以前我请他吃,结果他就要吞下我整个柜子!我骗他说已经没了,这是偷藏的。你今天刚喝过热粥,明天再给你尝。”
“那我得吃俩。”孟鸷兴奋了起来,“一个是你请我,另一个作封口费。”
未陬笑得停不下来:“你小孩还知道封口费呀?你吃仨都行,只要不怕闹肚子。”
孟鸷心里乐开了花,他始终沉浸在吃食上,甚至没注意未陬给他降了辈分。他自觉对未陬说:“明天你买东西,我给你提。”
未陬想到什么,他拉开柜子里的一个隔间,不细看孟鸷还真没发现这里的奥秘。
“这是……冰粉?”未陬将里面的东西端了出来,孟鸷凑过头去看。
“对,我做的。你尝一口怎么样?这个没有冰糕凉,晚上可以吃。”未陬递给孟鸷。
他真真正正把面前这个年纪比他小一些的人当弟弟看待了。
也是,兄弟的弟弟就是自己的弟弟,没有哪里是不对的。
冰粉用牛皮纸盒装着,盒子却只有孟鸷的半个手大,上面撒了花生碎和干果,还有几朵橘红色的花。花上开了六个尖角,模样活像喇叭。
“这是什么?能吃吗?”孟鸷接过来细细看着,他觉得这花有点眼熟,但叫不出来名字。
“当然能。这是门口的石榴花,前段时间摘的。”未陬言语里带着稍稍自豪的意味,“石榴花素炒是好吃的,我小时候常吃。把花蕊和杆头去了清洗,再放到热水里焯水,煮过花的水能泡茶,是香的。然后把花捞出来泡着祛涩几天,红色褪尽就没苦味儿了。再拿去混着韭菜和肉炒,炒的时候丢进去几颗小红辣椒,最后倒点豆鼓,非常出味儿。”
孟鸷一阵嘴馋。在此之前他没见有人做石榴花吃,更没听过这个吃法。以前见的石榴花只当是看着玩,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吃。
“现在石榴树上结果,再加上最近风雨大,剩不了多少花。回头到季节了我再摘一点存着,就存冰柜里,到时候给你们做着吃。”
未陬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把勺,他让孟鸷尝一尝冰粉。
卖相不错,孟鸷先舔了一口,甜味瞬间在口中铺散开来,这是红糖的触感。咬过一大口,花生碎里夹着葡萄干,酸甜冰凉,越吃越有食欲。
“好吃的。”孟鸷咂嘴。
“好吃就行,你拿着回屋吧。”未陬忽然想起对方也许还没想好住在哪,“你要不就住东南角第三间吧?在我隔壁。本来这两间房是连着的,但我觉得太大很浪费,中间就用墙隔了一下。那屋不怎么住人,但朝阳,窗户大,白天光线好,偶尔我去那里写字读书。我一直都好好打扫,现在里面铺好了床铺,衣服啊洗漱的东西啊你刚看过了,都有,再缺什么就出来敲敲我的门,或者敲敲你最外面的窗子,我能听见的。别去打搅他们几个了,尤其是宋姐,她最不喜有人扰人清梦。”
孟鸷点头说了声谢,他就要回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住。
“——未琛明,你是不是又忘了给我说他们的名字?又被你带跑了。”
未陬再次被叫了小名。或许是少有同性角色喊他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心上一震。
回想起刚不久前孟鸷的问题,但未陬当时的确没在意,他满脑子都是热汤、冰糕和冰粉,一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喔。”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这么执着于问问题,心里觉得好笑,但又很开心有人能听他说这些事情。他就像在讲故事一样。
如果老了之后去给人说书,听上去倒也还不错。
“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取了首字和尾字,这就是‘都槲塘’名字的由来。”
孟鸷好像没听过这首诗,或者说学校教过但他没好好学,再或者说学过但如今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但他很会抓字眼和关键词。
“‘槲叶’是什么叶?”
“记得陕西那边好像有,但我也没见过。”未陬回想了一下,“据说槲叶在冬天会枯萎,但不会落下来,等到来年春树枝发芽才会落。很神奇的植物。”
孟鸷这么一问倒是让未陬联系到什么。深冬槲叶枯而不落,那么人会不会也像它那般虽亲历百折,仍在沉郁间找到自己的光?
“但她名字不好写,也不太好记。小时候她家里人叫她‘小糖’,我们也这么叫。她现在长大了,开学就该念高二。小姑娘挺喜欢这名字,我们就还这么叫。”
这回换未陬靠在门框上,他温和地笑着对孟鸷道:“相比之下宋海邑的名字就普通了,他当年出生在海边儿的一个小城镇,所以就叫‘海邑’,‘邑’有城镇的意思。”
“那这名字也不普通。”孟鸷在心里嘟囔。
“这位哥比我们大太多,他58年的,现在三十,还没结婚,不是他找不着,而是他不想结,也不知道为什么。”未陬说完最后一句话,忍不住揉上孟鸷的头,让它乱作鸡窝才收手,“很晚了,大家都在睡。今天问答时间结束,你也要回去睡觉了。”
关上门,然后是一阵与周遭宁静相违和的开门声,接着又是关门,最后连脚步声也淡了。
夜里。
未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是家里的独子,虽说表亲堂亲一大群,但除了逢年过节外很少会见,关系难免疏远。加之父母远在海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虽说他和邻里关系融洽,和外面大爷大妈大姐混得熟,但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
尤其是看见旁家小孩踏着黄昏回家,身后有大人拽着他们的后衣领。
或许正是这份难以诉说的失落满盈了他过去二十一个平静年岁,这才让他在第一回看见这个尚且年少的人时,不可控地被对方手里的灯火吸住眼睛,仿佛身后宾馆的彩色招牌和霓虹灯光都是专为他而设的背景板。
未陬抬手,迎着床旁的灯细看。他的虎口处有一块积年累月形成的茧子,那是他常年写字留下的证据。上面的死皮被他撕下来无数次,但隔一段时间就会再次出现。
他也忘了,自己正年轻。
雨声渐弱,树影婆娑,夜海涌动。
南方小院外的世界寂静无声,院内却隐隐躁动,就像是在预兆下一次大雨的来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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