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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祁三

返航的时间总令人惆怅,尤其是在傍晚,逆着夕照走,孟鸷总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不过这种错觉只是间断的,并不能持续太久,因为未琛明的声音常常响在他的耳侧。

可倘若讲他聒噪,那便显得刻薄太多,孟鸷只好在心底偷笑,但嘴角抿不下去的弧度早已出卖了他,而这也被未琛明捕捉了去。

未琛明大摇大摆躺在船中央,他说这样可以听到遥远之境的海浪声。

来接应的霍鸿梅和黎英伟在船头,他们则在船尾。

偶尔前面传来阵阵笑语,偶尔有风经过,孟鸷会想起孟修源,想起自己骑车在胡同里横冲直撞,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路狂奔只为买几分钱一块的糖豆,想起很多快乐的、悲哀的事,它们都像是被埋进船底,随着一滚滚浪花消失殆尽。

……

……

时间流转到晚上八点一刻,天已完全暗了,再一抬头便看到了星子。月明星稀,这是个略感清凉的夜。

“小孟多大了?看着还像个小孩。”

趁未琛明还没出门,都晏端详起了孟鸷,果不其然,随后他便遭到了宋华蓁的当头一击。

“凑这么近干什么?吓到小孟了!”宋华蓁站在门口怒目而视,转头又瞬间变了脸,和风细雨地看向孟鸷,“哎呀,其实姐姐也想知道呢,之前忙,都没来得及问。”

“我六月的,今年十八。”孟鸷赶忙讲。

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不过也许每个做哥哥姐姐的都是这样。

“他是夏至日出生的,好日子。”未琛明出来时拿了把伞。

“哟,我生辰你记了多少年才记住?小孟的你倒是记得清啊。”都晏开玩笑道,“未琛明,你是不是对小孟图谋不轨?如实招来!”

“他哪是对孟鸷图谋不轨,是看你我都有伴儿,自己落单久了,心里委屈得紧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杨无复和穆林一前一后跨出院门。

方才讲话的正是杨无复,他嘴角带着鲜有的浅淡的笑。

“我竟然才注意到。”都晏一拍脑袋,仿佛恍然大悟,然后佯装要去抱未琛明,“你小子委屈这么久也不告诉哥哥?哥哥一定疼你。”

“你滚——!”未琛明嫌弃地一把推开都晏,又惊奇地看着杨无复,“杨哥也会开玩笑?”

“杨哥哪是在开玩笑?他是在触摸你的真心。”宋华蓁挑眉加入话题。她的话带着半真半假的意味。

“得,遂你们意,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这儿随时欢迎孟鸷,穆林的弟弟就是我弟,至于答不答应那就全看他自己。”未琛明轻快地开口。

穆林也笑了起来:“啊——你们别拿小孟开玩笑了啊,再讲他要脸红了!”

孟鸷连连点头,心里七上八下。他只知道大家在拿他寻快乐,但若大家真的快乐,那对他倒也没什么。

宋华蓁和穆林在门口注视一行人远去,后者直到其他人都看不见了才堪堪回院。

“入秋入冬,虽说这里天依旧燥,但夜里总要凉的。我晓得你身体糟,穿的又过于单薄,我给你加个外衫,晚上穿正合适。”宋华蓁推她入房,嘴里喋喋不休,“杨无复心宽,只对自己好,对旁人不甚仔细,你跟他才是委屈极了。”

“我们的事,说来话太长。”穆林摇头,无奈地叹气。

“我知你不同我,是模范好女子。倘若你换个其他人家,或许不必如此辛苦。”宋华蓁道,眼睛里蒙着夜色的黯淡,“长夜清冷漫长,如若你想,不如找我解闷。”

“那再好不过,你等我。”穆林温柔地拍了拍宋华蓁的手背。

第一次来广州时穆林就认识了宋华蓁,两人形同密友,可穆林始终对她有所保留,最大原因是穆林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对方愿不愿意听。

很多事都只是差一个契机,契机到了,事情往往就会有所转变。

……

……

孟鸷才知道未琛明比都晏要小。

“这么不可思议?很难接受吗?”未琛明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打散了他脸上的震惊。

孟鸷捂着头,埋怨地扫视未琛明全身:“你,看上去比较成熟,至少比他成熟。”

“噢,行,变着法儿说我显老是吧?你小子学会拐弯抹角了?”

“天地可鉴!我可没这么讲。”孟鸷撇嘴道。

未琛明当然没生气,只是揉了一把孟鸷的头,把对方刚打理好的头发恢复作鸡窝状。

“那——你们三个人里,谁是年纪最小的?”孟鸷接着问。

未琛明想了片刻,话音卡在喉头半天才发出完整语句:“羊毛吧,他68年的。”

“正好是大雪天!”都晏补充道,他的眼睛一直瞟着杨无复,可对方似乎走了个神,没反应过来这眼神的含义。

“还说我,你记得也不差。”未琛明道。

“朝夕相伴的人,能记得不清么?”都晏撇嘴,“我可不像某人。”

未琛明没理他,转头看向孟鸷。

孟鸷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

这种感觉很奇妙,看上去最成熟的人反而是最年轻的,看上去最有活力的反而是年纪最大的。

孟鸷未琛明二人走在最后面。孟鸷看到杨哥时不时看一眼天上的月亮,似乎在注意它的位置,都晏则留意着两边的广告招牌,偶尔这两人有些交流,不过也只包含专业知识。

“还要走多远?”未琛明感到袖口被人偷着扯了扯,下一刻便听到了这话。

“不远,前面右转就到了,‘四弦一声’饭店。”

“‘四弦一声’……”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这句话对于孟鸷再熟悉不过。尽管他小时学习不乐观,书读的少,《琵琶行》却是为数不多仍能记得的诗词。

“这家酒店大厅日日有人弹曲儿,白天《渔樵问答》《梅花三弄》,晚一些了有《塞上曲》和《广陵散》,我最喜欢的还是《十面埋伏》。”

孟鸷小时候常去东关的梨园东里,尤其是假日,那里不只有唱戏的,还有杂耍舞台,弹琴拉取,一大早还有人提着水墨桶在地上洋洋洒洒几章行书。

孟鸷心里一动,他也喜欢《十面埋伏》。

“四弦一声”规模不大,胜在典雅安静,它的一面是巷子,一面是公园,后面挨着群山。饭店进口右侧设了流淌的溪水,声音空灵清脆,左侧设了摇椅和茶座,甚至脚下的路也铺上了鹅卵,雅致着实拉满。

“不过还是比不得未琛明的小院儿,除了那个流水。”孟鸷暗自心想,“回头家里也整一个。”

恰恰未琛明转头,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里总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等会儿来人,你跟着我们喊哥,记不住他们的姓也不碍事。放轻松,你就当自己来吃吃喝喝的,今晚唯一目的就是‘乐不思蜀’。”

孟鸷点头:“我晓得。”

四人没想到那帮客人中居然有一个比他们先到,这人不见大腹便便,也不见面容臃肿,全不似孟鸷想象的那样,只有头发上显现出几分沧桑。

就连说话也是放缓了声音,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孟鸷觉得他长得像刚拍过《人民英雄》的梁朝伟。

“好久不见。”这人首先开口。就像是老熟人再会,一行人因这一句话变得热闹起来,一切塞在喉头的道歉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未琛明朝对方点头,转头道:“这位是三年哥,祈三年。三年哥,这是小孟,孟鸷,杨无复的内弟。”

“你好。”祈三年抬眸朝孟鸷微微一笑,道。

“三年哥好。”孟鸷的心绷了又松,反反复复。

“祁哥。”都晏和杨无复也点头致意。

“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主场,你们都放松聊,开心是最重要的。”祈三年道,“我带了一瓶白的一瓶红的,你们都能喝吧?小孟呢?”

“我们都能喝,小孟年纪小,让他喝着玩儿吧。”未琛明笑着打掩护道。

“噢,”祈三年了然,“小孟跟我坐一块儿吧,我喝的少,也不和他们聊工作,你来陪我聊聊天。坐,都先坐。”

尽管话上这么说,但谁不知道这桌人里祈三年才是位置最高的,他们自行让开主位,祈三年也顺势坐了上去,还招呼孟鸷坐在他的右侧。

杨无复面上微微带笑,也许都晏不明白,未琛明懂一些,但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祈三年这是在向后边儿的人宣告,他们几个初来乍到,但也不是能被随便欺负的人。

除了孟鸷,其他三人均以“站着活动活动身子,坐着不舒服”为由站着等人,孟鸷听完犹豫着也要站起来,但被杨无复的眼神喝止了。

和不熟悉的人聊天,何况是位高权重的人,孟鸷一反往常,突然有些紧张,但他发现旁边这人说话也不见重点,一会儿扯扯酒水,一会儿说说家常。

孟鸷意外发现他也是河南的,在河南祁家村住过,只是后来来了这边。

“……我那个时候苦得很,”祈三年像在给小孩讲故事一样,根本不需要孟鸷花心思说些好听话,“家里穷,吃不起米面。加上我娘得病,一早就走了。家里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子,刚出生就都被送给别人家当孩子。我爹在工地干过一阵儿,后来去给别人跑车,最后因为不小心把人车划了,被人打死了。我吃百家饭长大,祁家村里人人认识我,人人护过我。”

“‘祈三年’不是我本名,是我后来擅作主张改的,因为从一家五口到一口,一共用了三年。别人叫我‘祈三’时会不断提醒我,我决不能忘记这三年。”

“但是还好,我随便养养就行,就像那石缝里的苗,随便来点雨就能长大。”祈三年像在讲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看见你们,就想着对你们好,就像最开始祁家村里的人一样。”

“我十七岁时来了广州,二十岁认识未琛明他爸未盛。期间我拉过车,撑过船,跑过传单和报纸,还给出版社写过稿子。未盛仗义,当初借给我好多钱,帮了我好多忙。但他不常在这儿,大多数时间还在河南,我俩第二次见时他带着英子回来,俩人结婚,又有了未琛明,之后他俩不常在国内,未琛明这小子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自个儿随心长。好在他不算太苦,到现在也都是张扬的。”

孟鸷没说话,专注地听。历史的卷轴被人翻开,它沉静地诉说过往,展开一个又一个平淡而伟大的故事,最终将这些故事编辑成册,美其名曰“生活”。

“我有了钱,想去接弟妹回家,”祈三年说话很慢,“那时我发现妹子因为染上恶寒走了,弟弟一早就去做童工,碰巧撞上大风,掉下来的广告牌把他砸没了。他们走的时候都才那么大一点儿。”

说到这儿,祈三年用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一个椭圆状,意思是他的弟妹就这么大。

“看见你,觉得亲切。你今年多大了?”祈三年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孟鸷在心里哽咽了好一会儿,道:“三年哥,我70年六月的。”

“噢,我也是六月的,不过是46年六月。我们也算是有缘了。”祈三年笑得很开心,“家里有弟妹吗?”

“有个弟弟,71年的,马上高考呢。”

“学习怎么样呢?还不错吧?”

“很好!”孟鸷自豪地笑道,“比他哥强多了。”

祈三年温和一笑:“哎,人各有长,你也不差。我听未哥儿说你刚当兵回来的?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我就是一后厨打杂的,之前被爹妈强塞进去,刚开始干的还凑合,两年期满他们催我回家上班呢。”孟鸷“哈哈”笑了几下,道。

“然后还没上班就跟着你姐来这儿啦?”祈三年眉毛挑了一下,眼睛里透着慈爱,“挺好,年轻人就该多闯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讲话声。

一旁站着端详菜单设计的三人立刻收回眼神,先后迈出饭厅。

“哎——你就别去了,你陪我坐着吃就行。”见孟鸷也要出门,祈三年赶忙拉住了他,“咱俩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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