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头上带了顶小圆黑帽,也许他想以此遮掩面庞宽大的事实;眼睛和黑豆大小无异,它们时常眯着,旁人甚至不知主人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脸上含笑,没有任何褶子,孟鸷觉得这和家里刚揉好的圆面团差不了太多。
这人尚未进堂,声音就已飘进了室内:“祈哥,好久不见哪。上次令正送的红茶清爽利口,生津清热,内人念了好久,后来又买了许多尝鲜,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味道。这回见面你可得好好给我说道说道,回头我也去讨内人欢心。”
他声音并不洪亮,也不刺耳,相反平缓和气,用老态龙钟的声音承载鹤发童颜。
“祁门的茶,你想要我再让人给你买去。”祈三年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宴厅。
“呀,那真是麻烦您。”来人回以笑容,随即转身望向几位年轻人,“这便是今天的主角们了吧?让我认识认识,哪个叫‘未琛明’,哪个是‘杨无复’,还有一个‘都晏’是吧?”
一行人回以敬意,没等认识他们,来人又将目光移到了祈三旁边,看向孟鸷,“这位小哥看着年轻,不知道是?”
祈三及时开口:“杨无复的弟弟,以后也是我弟。”
孟鸷赶忙回道:“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是来蹭顿饭。你们讲话,我给你们倒水。”
来人喜笑颜开,不知这笑里几分真几分假,他连声夸赞,好半天了才罢休,转而去与未琛明交谈。
“这人叫魏建中,数一数二的精打细算。”祈三轻声对孟鸷说道,“让他们去与他周旋吧,你少和他接触。他对印刷懂得多,手底下厂子好几个,也开了分厂,还都不小。他和他老婆都爱攻心。”
稀稀落落又来了几个人,他们中有面目硬朗的,有眉眼锋利的,有时尚近人的,有低调无奇的。孟鸷清楚,他们无论表象如何,背地里都攥着钱财势力。
除了魏建中外,最让孟鸷印象深刻的两个人莫过于柳山和桂荣华。
柳山是个穿西服的浓眉女人,她的眉眼锋利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剜掉孟鸷的心。
而桂荣华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教书先生。
柳山先桂荣华一步,而在宴厅前她像是与谁约定好了那样,及时顿足停留片刻,恰好桂荣华从拐角步入,脚步近了,她才安静地推开门,脸上浮上疏远的笑。
而就在她正要进去时,预料之中的喊声响在身后:“柳山儿。”
叫她的名字还要带儿化音的,这世间或许找不出第二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叫“柳衫儿”,但“山”字却显高远。
“你可有白发了。”柳山回头只看一眼,道。
“近日操劳,确实憔悴不少。你精神倒是不错,姨身体尚好?”桂荣华憨着一笑,回道。
柳山点点头,“尚好。”说罢,她转身进入宴厅。
这全程巧好被出门补茶点的孟鸷碰见,他觉得很有意思。
宴厅很大,像舞厅那样金碧辉煌,耳边时不时传来老早之前的古典乐,孟鸷审视一番后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这里转来转去,听不大明白别人说什么,也没什么人找他说话,大家还当他是孩子,偶尔说说“这就是小孟呀?”“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就算了。
祈三年也不总是陪在孟鸷身边,他总要被拉走喝几杯。另外三个同样是各忙各的,也就未琛明顾得上回头看看他在哪儿,有时抽空递个水果过来。
孟鸷走进一个角落,这边是甜食区,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吃起了小蛋糕,嗦起了冰粉,顺带着不露声色地观察宴厅里的每一个人。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在人群里,他又注意到了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这回他仔细看,桂荣华最多有四十岁的样子,白发根本看不出来,也不知柳山是怎么观察到的。桂荣华胸口别了一只金框眼镜,不过只有一只眼,孟鸷想象了一下,有点像胡同里修钟表的老先生。桂荣华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上去是个端庄仔细的人儿。
孟鸷想,如果这人不干这行,改去教书也是蛮合适的。
桂荣华的眼神始终在人群中徘徊,孟鸷看了许久才定位到他看的那人,好巧不巧,正是柳山。
尽管柳山的西服遮去了她大部分身姿,但任何看过她的人都会感受到她的婀娜,这是英气中透出的动人。
目光紧随着她的背影,但她永远都没有回头。
第一次吃小蛋糕,孟鸷觉得很新奇。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孟鸷觉得更新奇。
他安静地看,就像是在看新上映的电影。
“我只去看过两次电影,还都是县里组织办的,在小广场上,好多人,大家开始都很吵,但等电影开始,所有人都安静了。”孟鸷胡乱地想着。
这时,一只胳膊闯入他的眼眶。
“你想啥呢?怎么不跟他们聊天去?三年哥呢?你跟他聊得好呀!”原来是未琛明。
“哎呀,我和他们聊什么?三年哥好忙的呀。”孟鸷继续吃小蛋糕,“你怎么也来啦?”
“好不容易抽身呢,快让我吃一口。”未琛明不嫌弃,直接把孟鸷手里的叉子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的嘴,把上好的一块奶油送入口中。入口即化,美味至极。
“你来,别人要说你的吧?”
“怕啥?羊毛在那儿呢,这种场合他最拿手,再不济还有都晏往前冲,轮不着我。”未琛明无赖地讲,随即又顺走了孟鸷手里的冰粉。
“你老是抢我的算什么?桌子上这么多呢?”孟鸷气得不行,却又没有办法。
“你拿的肯定好吃。我只想吃好吃的。”
“我就是随便拿的。”孟鸷摇头,又从桌上拿了份撒花生的冰粉,“跟你不熟的时候你还正常,跟你熟了你就要放飞自我,耍无赖。”
“那没办法,算你倒霉咯。”未琛明继续耍无赖,甚至靠在座椅上做起白日梦。
倘若现在给他一张床,他能四脚朝天睡个昏天黑地,不顾及任何。
“你困了就回去睡,你在这儿睡啥?一会儿谁把你扛回去?”孟鸷问。
“我就眯一会儿,你玩儿你的。”
孟鸷这才发现未琛明眼下有些青黑,看上去像是熬过很久的夜。
孟鸷起身,正巧又来了个人叫他。
祈三年大老远就看见这俩人在这儿吃吃喝喝,他喊住孟鸷:“小孟啊,来,你来。”
他身后站的人,孟鸷只记住了魏建中、柳山、桂荣华的名字。
他看着祈三年的上下唇一张一合,却怎么也记不住对方说的字。
“小孟看着年纪不大,还是学生呢?”
“哪有,我脸显年轻。我不上学好几年了,这回来就是跟着哥姐学东西。”
“学东西啊?”一个男人闻声笑了,“以后饭局肯定要常来,常来就得会喝几口——小孟会喝酒的吧?”
“少两口还凑合,多了就不行了。”孟鸷赶紧推辞。
“哎——我听见了啊,少两口可以,满上,满上!两口闷!”另一个男人及时喊。
祈三年正要出声阻止,孟鸷这边已经接了酒杯:“扫了大伙儿的兴,就这么多了哈!”
祈三年悄声问旁人:“他们给他倒的啥酒?”
“祈哥宽心,就是普通的青梅酒,醉不了。喏,酒瓶还在那儿开着呢。大家看他年纪小,让他喝着玩玩。”
“那就行,你看着,我去看看未琛明那小子。”
祈三年走后过了好一会儿,孟鸷才反应过来,可他身边早已围上了更多的人。
“两口青梅酒算啥呀?学东西不得挑战自己一下?啤的白的都喝点呗?”
“我还以为他要喝的是啤酒呢。这谁要的酒,长这么像也不怕拿串了!混着喝要醉人的!”
“串了就串了,都是粗人,拘束啥呀?非要学外国那套红酒西餐分门别类?我学不来!”
“哪有红酒呢?”
“别的桌上不都是红酒?就你面前桌上有个青梅和啤的。”
孟鸷一直没吭声,听着众人一唱一和,就像在听一群鸟兽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倒也不是故意不说话,他这会儿只觉得头昏脑胀。
“哎——我这酒谁动了?我刚混的酒呢?”不知谁适时喊了一句,随即淹没在声音的海洋里。
孟鸷还沉浸在自己的酒杯里,他抿来抿去,汁液在嘴里犹豫片刻就入了肠胃。
青梅酒不该是酸甜的吗?这竟也是辛辣刺激的?
他从前几乎没怎么喝过酒,一是喝酒要上脸,一点点就脸红得像猴屁股,二是白天夜里忙来忙去,他心一懒,喝酒的事也就罢了。
脚下步伐虚晃,眼前天地旋转,孟鸷不自觉地用手撑在桌边。
祈三年走了几步,幸好又回了个头,他见状心中发惑:“这小子是滴酒不沾呢?”
正欲调头回来,魏建中又上前要说话,一来二去,祈三年心里一横,想着这么多人呢,大抵出不了事儿,最多就是喝多而已。
今天来的人不少,出了行业里的前辈,还有和未琛明一样的后生,还有人拖家带口来吃饭,几个半大的孩子闹腾得像个菜市场,宴席再不像宴席。
后生们大多没互相见过,也不认识什么巨头,只好抱团取暖。他们看着孟鸷年纪轻,便以为是和他们一样嗅着味儿来的,一轮一轮地接续灌酒,孟鸷也实在,来者不拒,给就喝完,两口变成两杯,两杯变成五杯,就算是青梅酒也带着度数在身上,更何况还有不在意的人混着酒灌。
没一会儿,一只醉酒鸟就趴在桌前不动了。旁人推几下没推动,孟鸷不抬头地摆摆手打发人走。
在醉酒鸟的三点钟相隔两张长桌的地方,未琛明像听到警报般顿时从睡梦里惊醒。他梦到自己踩空了。
这一踩空让他困意全无,只剩下高速蹦跳的心脏宣告着刚刚发生着什么。
隔着人群,未琛明下意识找寻孟鸷的下落,眼睛扫过在众人面前捧哏的都晏,扫过始终得体的杨无复,还有推杯换盏的祈三年,半天才看见桌前一只不省人事的鸟。
“得,还扛我回家呢?到底谁扛谁?”未琛明叹了口气,走上前。
“你睁睁眼好不好?看看我是谁?我们现在回家。”
借着大堂里的钟表一看,天色已晚,时针堪堪指向了十一点钟方向。
未琛明也没想到自己半睡半醒的,宴会就糊里糊涂过了三个小时。期间他确实认识不少人,但有一半的人脸和名字对不上号,他回去还得咨询羊毛,或者以后多组几次局再见一见。
此时宴会恰好已步入尾声,少数人有了要走的意思,就连祈三年也有了招架不住的模样。
“扫各位兴,小弟醉意深,我带他先往回走着。”未琛明笑着说抱歉,又专门向祈三年辞别。
“找人开车送你们走吧?谁今天没喝酒?”祈三年好心问。
未琛明赶紧摆手,接着迎面抱起孟鸷,孟鸷顺势趴在对方肩头哼哼唧唧。
“他醉得怕人,一会儿吐车上就不好了。我扶着他慢慢走,就当散步。”
都晏及时冒出头,拍了拍孟鸷红了大片的脸,故意嬉笑道:“睡着啦?”说罢还揉了揉孟鸷的脸,把平时想做不敢做的全做一遍才罢休。
“你别瞎玩。”未琛明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打退都晏鬼鬼祟祟的手,“你和羊毛看着时间,和三年哥一块儿,我先带他走。”
“得嘞,我懂,要留到最后。”都晏眨巴眨巴眼睛,道,“留到最后也比你们快。”
未琛明给了都晏一拳:“你们到家就先休息,不用管我俩。”说罢他半扶半扛着孟鸷走出大堂。
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很相似,这里晚上的小巷同样寂静如水。身后是“四弦一声”的灯火,灯火后面便什么也窥探不见,身前同样是黑的,而只有月光有亮色,照着归家人的脚印。
平日里乖巧的小鸟,醉了就有些为所欲为了。孟鸷在未琛明肩头蹭来蹭去,一会儿又抓上对方的脸,留下半大不小的印子。
“我扶着你,咱俩今晚上可到不了家了。”未琛明笑着刮了一下孟鸷的鼻子,道。
流泻的月光裹挟着凉意,透过头顶盖天的荫蔽,簌簌地停留在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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