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琛明……”孟鸷彻底倒进未琛明的怀里懒得动弹,他的身子软得像一滩泥。
未琛明抓了一把他的头发,作势就要背起孟鸷,“我背你走,小祖宗。”
“那你记得跑快点。”孟鸷脱口道,随便趴在未琛明身上不动了。
“跑快做什么?”
“后边都晏在追,你别让他追上了。他要抓我。”
“他抓你干啥?”未琛明笑了,忽然想到什么,道,“他刚揉你脸,和你闹着玩,你大人有大量,甭跟他计较。等你明儿醒了打回去就是了。”
“嗯,那你也得跑快点。我热,要吹风。”
“乖,我能跑多快?要不你委屈一下缩个水?”未琛明气笑了,朝孟鸷屁股上给了一巴掌,“你要是醒着,我就骑车带你回去,你还能吹吹风。”
“我醒不了,头晕。我要睡觉,你安静点。”孟鸷嘟嘟囔囔道,“他们灌我酒,灌我酒……”
“你咋不拒了?要不找三年哥,再不成跟都晏站一块儿。”
“成天躲你们后边算啥呀?多给你们丢面子。我今天算给你们撑场子了吧?”孟鸷自豪地大笑道。
“可不,数你最能喝。”
宁静的月高悬头顶,它的位置又比方才远了。今夜星子少,周身的黑暗更为混浊。
“未琛明,你出汗了。”孟鸷嫌弃地拿头重重地砸在未琛明后颈上,“未琛明,你是不是累了?”
“咱们走这么远了,出汗才正常。”未琛明故意颠了孟鸷一下,边笑边道,“你老实待着我就不累。”
其实孟鸷并没有很重,但一个成年男性背着另一个成年男性走了这么远,不出一点儿汗是不可能的。
“未琛明,我给你唱歌吧,唱歌你就不累了。”刚还在嫌弃,下一秒孟鸷就又亲昵地靠了上去,悬空的手紧紧搂住未琛明的脖颈。
“你要唱啥?”未琛明饶有兴趣地问。
“我会唱……我会唱《卖报歌》,给你唱个这吧。”说罢,孟鸷搂着未琛明的胳膊又紧了紧。
未琛明差点被勒到喘不上气:“……你先松个手,乖,等你唱完你哥就上西天了。”
孟鸷懊恼地松开手,转而又道:“我不唱这个。我唱《小燕子》。”
不都是儿歌么?未琛明没明白这两首歌之间有什么区别,他好奇地问:“咋不卖报了?”
像没听见一样,孟鸷没立刻回答未琛明的问题,而是直接唱了出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你喜欢这个?”未琛明猜道,“喜欢春天啊?”
孟鸷沉默了下来,他侧头靠在未琛明的肩膀上,用指甲在他脖颈上轻轻画圈,像在沉思。过了不知多久,就当未琛明以为背上这尊佛终于消停了时,大佛终于舍得开口:“……喜欢。”
“……什么?”未琛明已经忘记他刚刚问了什么,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喜欢春天。”孟鸷继续画圈,“我妈小时候骗我,说我是春天生的,还说这歌是专门给我写的,害我相信了她好久。后来大一点儿了才知道我是夏至那天生的,再大一点偷翻我妈的身份证,那时候才知道她才是春天生的。”
“噢,哪一日呢?”未琛明下意识问。
“1950,农历正月十二。”孟鸷道,“我爹说我妈觉得她现在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自己的出生日,九九天呢。”
“姨是个雅致人儿。”未琛明评道。
“我爹说我妈以前琴棋书画啥都会,逢年过节街坊邻居都要跟她求春联祝好运,还说谁娶她是积了万年德。”孟鸷道,“但我就见过一回我妈拿毛笔,她写了几个字,但我没看懂,不知道啥意思。”
“你还记着不?你比划比划。”
“你伸伸手。”
闻声,未琛明一手扶着孟鸷侧腰,另一手高举到孟鸷胸口处。他感受到身上这人手指的温热,像刚温好的酒酿不吝啬地向外冒气。
“冬过玖玖,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未琛明心道。
他接着对孟鸷道:“你记性还挺好。”
“也就记得咋写了。这都是什么意思?”孟鸷问。
未琛明笑了:“意思是进了九九日,天儿要放晴,什么都该变好了。”
孟鸷没说话,趴在未琛明肩头不动了。未琛明以为他睡着了,也没敢再吱一句。
这孩子可算让人清净了。
“未琛明,你抬头。”
“……”未琛明无语地应声抬头,看见俩没回家的麻雀互相啄毛。现在他更无语了,根本懂不了小孩心里想的是啥。
明明他们也没差几岁啊?
“你看,他俩跳舞呢?”
得,你说啥就是啥,跳舞那就跳舞吧。未琛明心里偷着乐了半天。
“咱俩也应该跳个舞。”
未琛明一个激灵,差点绊倒。
“别说跳舞了,您还能站稳不?”
“再给我十瓶酒也能站稳!你放我下来!”
拗不过背上大佛千锤万击如来佛掌,未琛明只好听他话让他轻轻落地,时不时扶一下肩膀。
孟鸷回忆着舞厅里人们的动作,脚步在树荫遮蔽下胡乱走动起来。
荫蔽作幕帘,月色作霓虹,鸟兽作观众,他把大好的夜当作盛大的演出,乱步迷影即是他对此时此刻最好的诠释。
未琛明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注视那人。枝头两只麻雀,树下一只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来“对影成三人”这话,不过他是个旁观的。换作千年前,也许他就是块石头,兴许也在凝视乱步舞剑的诗人吧。
孟鸷打开招摇的双臂向前一扑,什么也没有拥到。
落叶飘动,星燧贸迁,斗转星移,地动山摇,不过尔尔。
未琛明找了块大石坐下,不说话。
一坐一立,一静一舞。
天地间似乎就剩他们二人而已。人一辈子也许不会再次遇到这样的情景,也许从始至终也不会遇到。
“你站那么远呢?你来!”孟鸷一个踉跄转身,吓得未琛明差点没从石头上跳起来。
“我干啥?”
“伸胳膊,扶着我!”
谨遵指令,未琛明不敢违逆。
“我们转个圈吧。”孟鸷眨巴眨巴眼睛。未琛明盯着他水一样的双眸,它们好像随时随地可以流泪不止。
“……有人说你睫毛长吗?”未琛明别扭半天,挤出一句话。
孟鸷没管他,拉着他转了个圈。
未琛明没想到孟鸷看会了交谊舞,这步伐像是拙劣的翻版。引着身前尚且疯狂的人儿,他渐渐回忆起交谊舞的正规操作究竟如何。
旁人见了或许会暗自骂句“神经病”,但未琛明此刻不想管,就这样吧,大不了清醒地病一回。一辈子这么长,老了就靠这点儿回忆撑着过日子呢。
未琛明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怎么把孟鸷带回家的,不记得自己到家时屋里灯亮没亮,谁给他们开的门,又说了什么。
他只记得今晚月色还不赖。
……
……
时钟的时针拨到左上角某个数字,孟鸷堪堪从床上醒来,他迷糊着愣了几秒,猛然跳起,低声暗骂,“我/操!”
刚一出门,正巧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未琛明。
“……哥,你去哪儿了?”
未琛明揉了一把孟鸷的鸡窝头,莞尔笑着,“去看我妈了。”
孟鸷的心凉了。他本想陪着未琛明一起去,就算对方不需要,自己也应早起干点活儿,至少让未琛明看到自己不会觉得更心烦意乱。
“那咱今天去哪儿?”孟鸷小心翼翼道。
“你好意思问?”未琛明托着发肿的双眼,眼底带着一些惫色,这回他倒是没给孟鸷一点面子。不过好像是故意的,因为他的眼底依旧含着笑意。
“哥,我给你当牛做马。”孟鸷快跪下了。
未琛明当然没计较昨晚,他又揉了一把孟鸷的头顶:“头疼不?昨儿个醉成猫儿了。”
孟鸷赶紧摇头:“不疼,一点儿反应都没,现在喊我去搬货拉车,一点儿事儿都没。”
“那还行。”未琛明道,“今儿老宅放假,他们一早就出去划船玩了,当时你还睡着。你想去找小鱼儿玩儿不?”
“玩啥?”
“小小年纪猫狗成双,你不想去看看?”
“想啊,她家在哪儿来着?”
“萝岗大街71号!”
……
众所周知,至少萝岗大街里的老住户都知道,祺晓雨七岁做到了万千人民梦寐以求的事——猫狗兼备。
但实际上这两只非人动物都来路不明。狗是祺晓雨路边捡的,当时下大雪,它身子被埋了一半,后腿还伤着。猫是祺晓雨从树上救下来的,这猫机灵倒是激灵,傻也是真傻,只管上去不敢下来,和人一样。它脖上没绳,祺晓雨抱着猫,和脚边团团转的狗在树底下连着守了无数个日夜也没等到所谓的“主人”,这才确认它是真的无主。
狗叫“小禾”,猫叫“雨蝶”。
解释起来很简单,捡狗时狗头上正好飘了个不知哪儿来的菜苗,难得在寒冬腊月里还能看见绿色的自然事物;捡猫时祺晓雨手上飞了个蝶子——也可能是飞蛾,又正好是雨天。
小禾是条小黄狗,祺晓雨送了它一个铃铛,挂在脖颈。小禾每次屁颠屁颠在后面小跑时总忍不住晃一晃铃铛。
雨蝶安静的时候远多过活泼时,腹部、四爪和半脸是白色,其他部分均为黑色。它在雨里奔跑时还真有点像只蝴蝶,尤其喜欢趴在小禾身上看风景。
“我可是跟你说过啊,她家狗叫‘小禾’。”刚进门,未琛明又道。
“早不知忘哪儿去了。”孟鸷挠了挠头,“嘿嘿”一乐。
“小禾小禾,雨蝶跑哪儿睡了?”祺晓雨咋咋呼呼从门里跑出来,“我妈前两日病着,今儿还在里屋榻上躺着。雨蝶这两天喜欢找角落藏着,我去找找。”
小黄狗“旺旺”几声,寻着不大的屋子转上半圈,然后一溜烟窜没影儿了。
“我看不用你找了。”未琛明笑道。
还没等祺晓雨转身,外面又来了一阵敲门声。又有来客到了。
铁门的敲声总是沉闷而吵闹,但这次的来人明显放轻了力度,甚至带有轻快的节奏。
“我知道谁来了!”祺晓雨猛然转身,三步跨出门外,脚下生风。
“看给这小孩儿急得,七岁小孩比十七岁跑得都快。我想我也知道是谁来了。”未琛明笑着打趣。
孟鸷正要问究竟是谁,但见小禾托着雨蝶慢慢进屋,这时他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屋里陈设。
看得出来,从外门到院里,再到这一层不大的小房,哪里都透着简朴的意味。
小院里靠墙摆了几盆叫不出名的花草,有些却已发黄衰败,庆幸的是有意摆放整齐。偶尔几只苍蝇蚊子乘着电风扇的风嗡嗡飞个不停,叫人心烦意乱。这儿还有个小房,房门是木制的,外边的漆几乎掉完,门轴吱呀吱呀,人听了要怕它下一刻掉下来。
孟鸷想,倘若这户人家不太勤快,他一定能看见落叶遍地的场景,因为此时落的叶都堆在墙角,全是绿的,偶尔几片带着黄边。
房里显得干净整齐很多,三把竹椅,一把摇椅——摇椅上的坐垫起得满是毛球——茶几上放了俩苹果,神奇的是苹果上都挂着一片叶,叶子朝向正好相对。
里屋没亮灯,孟鸷不好随意探头去看,他和未琛明只在小厅里坐着。孟鸷坐在摇椅上晃荡。
他听见来人脚步轻快,外面时而有些笑语,也十分轻巧——来的是个没多大的姑娘。
“来看人!这是黎一元!”祺晓雨推着小姑娘进屋,俩人脸上的笑容笑得格外灿烂。
孟鸷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孩,这是和穆林、宋华蓁都不一样的美。她的眼睛像晨露一样透彻,旁人随意一瞥便可看到长睫如蝶般扑闪在眸前。头发散在肩后,人一见便觉得柔顺可亲,发上别着个深绿色的发卡,宛然是个公主模样。
还是小孩子,就已让人预料到,她将来一定是亭亭玉人,受万众瞩目。
远赴人间惊鸿客,恰恰如此。
小公主抬起透亮的双眸,轻声道:“小哥哥,没见过你呢。我是黎一元。”
“孟鸷,我叫孟鸷。”
“明哥也来了,你玩得好。”黎一元乖巧地朝未琛明点头。
从她身后冒出了个小脑袋,孟鸷揉了揉眼才看清,是只白猫。
“啊呀,青团。青团来见小哥哥们。”黎一元从身后牵起白猫,抱在怀里。
“小鱼的同学呀?”孟鸷明知故问。
“是呀。”祺晓雨回道,她拉起黎一元的手,喊住雨蝶。
雨蝶一见青团就来精神,根本不用小禾多虑。俩猫俩小孩一齐溜出门外,欢声遂远了去。
屋里只剩未琛明和孟鸷,再带一只昏昏欲睡的狗看着家门。
“咱们也准备跑吧,本就是偷着来送东西,打扰着里屋人休息,多不好。”未琛明道。
他们送了两提鲜牛奶,又提前让真姐帮忙给小鱼买了两身衣服。
“我们也该养个小猫小狗。”孟鸷心动道。
“是吧,我也觉得。”未琛明莞尔,“青团和雨蝶玩得好,回头生了小崽,祺晓雨那小破孩要送咱们一只的。她亲口说的啊,我可没威逼利诱。”
话刚落下,里屋传来一阵沉重的碰地声。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孟鸷正欲起身,未琛明拦住了他:“我去看,你别急。”
孟鸷站在屋外,屋门并不隔音,他听到了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辛苦你又来,多谢你了。”
“您多虑,这是我应该的。您得病不方便,小鱼还小,我叫邻居李姐帮您。”
“那好。我这着个凉把自己送床上躺着了,真是没想到,她爸爸还在对面屋,一躺躺两个,赶的不巧。”
“什么巧不巧的?叔躺着多年,人咋能一直不生点小病,再说您身体一向不好,过去操劳过度,这是身子告诉您要休息呀。”
“哪有空休息啊……”
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未琛明退了出来,拉着孟鸷去隔壁叫了所谓李姐,这才堪堪离开小鱼家。
“小鱼爸爸咋了?”孟鸷问。
未琛明叹了口气:“瘫痪,从我第一次来这儿就是了。一晃又是多少年。”
孟鸷抬眼朝对面屋看去,可惜门帘挡着眼,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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