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银朱和碧桃睡得酣香,浑然不知屋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风傲雪暴怒,裴沚愕然;陆宝怜无语,符离脸绿。风玄像是被砸懵了,目光呆滞,一言不发。雷凌则仍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心想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场面了。
裴沚看着风玄,叹了口气。
按照风玄的说法,裴澜似是与他合谋着什么,就像当时她也曾对司空胥交代了一些事情那样。司空胥和他们兄妹以亲戚处之,裴澜信任司空胥,不一定是明知他仰慕自己,而更像是由于他们之间的这一点血缘关系。风玄也被卷入了裴澜的计划中,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裴澜为数不多的朋友。
想来,风玄会如此生气,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符离说这些年来,公主变了很多。但在裴沚的记忆中,风玄和裴澜臭味相投,在各自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已经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见面就是侃不完的大山。
裴澜这丫头看着没心没肺,实则绝顶聪明,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可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不仅指她天赋异禀,且她心术万千,只不过常者难能揣摩。能和她厮混在一起,就证明风玄也蠢不到哪儿去。如果说,裴澜的失踪并非临时起意,那么以她的性格,操纵此棋之策,她至少还有十个。
风玄说,裴澜曾与他约见于溪京。可最终她没有现身,反而偏偏撞上了符离。而这样的巧合,之前在义阳也发生过——只不过那时撞上司空胥的,是裴沚自己。
裴澜曾与两人都有约,但最后去“赴约”的都是裴沚。
这究竟是偶然吗?
若不是,那么裴澜是榫头,按照她的计划,裴沚就成了卯眼。
他心思暗动,对风玄道:“你且冷静,我并非此地之主,我说了不算。你只需听我一句——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又凑到风玄耳边,悄声道,“仔细想想我同你的约定,再看看你面前坐着谁。我何曾出尔反尔?”
风玄闻言,眼中才逐渐有了神。半晌,他嗫嚅道:“……我知道了,我不闹了。也不走了。”
裴沚颔首。而后起身,行至陆宝怜跟前,抱手作揖。
“多谢陆姑娘今日出手相助我家符离。”他低语道,“风玄殿下事关重大,还得劳烦你将此事报与祝大人。今夜就将其绑在此处,是去是留之后再议。”
陆宝怜会意,“唔”了一声后,秉刀回礼:“好。天不早了,诸位早些歇息。”
直至她离去,裴沚才直起身,重新合上了门。
**
陆宝怜走后,裴沚给风玄松了绑,“我听说,你父王和雷霆在合谋起兵。可有此事?”
风傲雪惊诧地看向堂兄。
风玄睨她一眼,揉着手腕,道:“不错。”
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又不是什么全然未可预料之事。祝元虎躲进斧头山十年有余,如今也该得其业果。他谋划劫天,这事你们比我清楚,此时不做了断,难不成要等他将九州都屠尽?”
“…谁说他要屠九州了?!”风傲雪又站起来,气得不轻,“要杀也该要从我们杀起,可你看见了,我们好好儿的。我和雷凌被送来这里后就决心再不过问世间事,赤雍关和金鹜台五次三番派人找上门来,美名其曰视探我二人,可还不是为了打听情报!我俩又不真是祝情的妻妾,他若伤了我们,我们何必隐瞒。你不信我,还不信裴枕凝吗?”
又转向裴沚,大声:“长宁,你说!”
裴沚看看她,又看看风玄,这对堂兄妹吵架的阵仗骇人,他深感头痛不已。只挥了挥手,让风傲雪先坐下。
然后对风玄如实道:“祝情对我确实还算客气。可是否真如郡主所说,并不会屠九州,我暂无头绪。”
裴沚虽然已同祝情缔盟,但伉俪之间尚有同床异梦,更不用说他们这对假鸳鸯,只怕是各怀鬼胎。
祝情的态度如何裴沚尚不敢断言,他自己确实心有芥蒂。
书上所载,亦或是他人所言,一个国家的灭亡经由转述后变得轻飘而毫无重量。祝情说渡国数十万条人命并非他所为,裴沚是愿意相信的,可是,他的相信并不能代表事实。所以裴沚其实很理解风玄,毕竟就算祝情未曾施此暴行,十年前尸横遍野,孽火焚天之惨状悲景也照样发生过。
总要有人是罪魁祸首。也许是一个,也许是几个。人们对这场灾难痛心,后怕,从而对仅存的生者怨恨。此罪元凶活该千刀万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但凡一个正常的,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想。换言之,人们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们深信,犯下恶行者总之不会是自己。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做的,对他们而言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裴沚遂接着道:“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不是声音大的就一定对。郡主只是讲她看到的,你若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也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商榷。你虽长我两岁,可据我所知,十年前那场战争所有世子公主,连‘我’都没被允许参与。你不曾亲眼目睹,又凭什么肯定是他做的?”
风玄冷笑:“不是他,难不成是我?这世上御五灵者除了渡国一脉就只有你,你都说你没有参与,那除了他还能有谁?”
怒火一旦上脑,就易影响分析事情的条理。裴沚摇了摇头,心说这小子绕了一圈还是在以气论理。
风傲雪听了他的话,更是当即甩开裴沚的手,指着风玄的鼻子大骂:“你懂什么?”
谁知风玄竟又是一点就着:“那你又懂什么?!”
“渡国上下罔死,你们就没有一点感觉吗?”他红了眼睛,沉痛地道,“五国不让我们同渡来往,我一直以为渡人都是骄横跋扈之辈,仗着傲人灵能目中无人,狂悖无道。可、可曾有一次,我年幼顽皮,偷偷从鹘州一路跑马到澹州,那里和漠北不同,长林丰草,大雨瓢泼,我很快就迷了路。我找不到东西吃,在雨中又起不了风,饿得快要昏倒,一个少年郎救了我,他带我去他的城镇,给我东西吃,照顾我的马,又要带我回家。他说他家住在问天阙,我才知道,他正是那渡国世子楚问天——”
一个不熟悉的名字进入对话,裴沚打断:“等等。楚问天?”
风玄转而看着他,哑声道:“裴澜,我知道你是神女,身兼重任,这些本不该成为你的本分。可你是我的朋友,问天也是。这事我从未敢向他人吐露,回到赤雍关后我也只称自己贪玩躲了起来。我无一日不盼望着和他再见,可没过多久却等来渡国已亡的噩耗。你们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我在问天阙时就见过祝情,他那时也如你们眼中那般,是个十足的忠臣好人,所以我才更恨他!楚问天一家待他不薄,他们的冤魂何安?渡国一脉的冤魂何安?”
裴沚听着,陷入沉思。
仔细想来,裴沚好像确实从未听闻有关渡国世子问天的事。人们惋惜的向来都是渡王夫妇和百姓的惨死,有关楚问天的谈资甚少,但所有人竟又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亡者之一。
裴沚端着下巴,道:“那你可知,楚问天是如何死的?”
风玄摇头:“父汗未曾提起过。”
这时,一直旁观的雷凌幽幽开口:“也就是说,也许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他已经死了。”
此一句正中裴沚所想,他原本碍于风玄的悲痛不敢明言,可如今被她捅破,只好去看风玄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风玄又激动起来:“可要是他没死,怎会留祝元虎到今日?”
裴沚忙打手势喊停:“好了!时候不早,说到天亮也未必能说清。有话不如明日再谈。风玄,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自家堂兄方才那一番肺腑真言,本来已叫风傲雪于心不忍,但她实在又气对方冥顽不化,好似那粪坑里的臭石。她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依我看,就该把他扔进兽笼!”
“我天呢,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残忍。”裴沚惊恐地道,“再说了,你把你这细皮嫩肉的哥扔去跟畜牲住一晚,明儿早起来还能分清谁是野兽不了?”
妹妹呛使他,昔日好友也跟着揶揄他。风玄感情上来,再开口时竟是哽声:“裴澜,你变了。你在斧头山跟祝情共处了也没多久,就变得像个毒妇,说话越来越尖酸刺耳了。”
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逐渐显出疑惑之色,“…个头儿也矮了,声音也沉了,也更瘦了,简直就像——”
裴沚听得魂飞胆丧,哪儿敢让他把话说完?他对着风傲雪就喊:“郡主,再给你哥一拳!”又冲着身后的人,“符离!来帮我把他扔进兽笼!”
**
风玄其实本来没想说别的,只是忽而忆起幼时的偶尔过度冷静的裴澜——虽然极大几率那也是裴沚扮的。
凭心而论,在五国这一堆年龄相差无几的二世祖中,除了儒雅高洁宛如活佛再世的芷国世子司空朗,也就风无烟的次子风玄还担得上“正直”二字。打小因为五国之间的例会,他和澜沚兄妹俩就常常见面。裴澜不在的时候,就由裴沚乔装成妹妹代为相见。
裴沚扮作裴澜一向是端庄谨慎的,除非必要,他尽可能地不去和外人打照面,以防有心者生事端。有一次,他坐在玄清城最高的一座角楼上想要躲避各国来客时,风玄找到了他。
他同他并排而坐,问:“你在看什么?”
裴沚道:“鸟群。”
“鸟儿有什么好看的?!”
裴沚轻轻叹气:“鸟儿自由啊。”
自由本是裴澜最不缺的东西,可裴沚却是发自内心所言。见他一脸真挚,风玄不由得一怔。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好一会儿,风玄才道,“九州四分五裂成不同的国家已经八百年,但也许总有一天我们又会合为一体。”
裴沚闻言,扭头看向他。
风玄也同他对视,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炙热:“你瞧,就算我们分处九州各地,各自为政,明里暗里相斗,可不还是要定期聚在一起?这说明我们到底还是离不开彼此。姓氏不同,风俗不同,信仰不同。这些或许都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可说到底,你我也都是人罢了,中原人有爱恨,我们又如何不懂恩怨?离得越远,那么此恨绵绵无绝期;反是常相往来,这几世情仇或许才能得以破解。神明赐予我们各不相同的灵,又赐了一个什么都有的你,难不成还真看让我们自相残杀吗?”
裴沚一言不语地听着,风玄还当他觉得可乐,就也窘笑道:“我知道这挺幼稚的,可梦么,本就要荒唐些。”
裴沚却摇头:“…不。我觉得你说的很好。”
风玄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
又和裴沚一起俯瞰着玄清城,低声呢喃:“如果有朝一日实现大同,而你或…他是天下之主,我会辅佐你们。”
他的声音太轻,以至于裴沚还没听到,就已经随着远去的鸟群,一同消散在风中了。
**
符离连续半月奔走,裴沚给了她几天假,让其休息透彻才将她喊来议事。
两人坐在院子里共阅一纸薄信,那字儿写得四仰八叉,裴沚看得眉头直皱。
但无论怎么说,司空胥那小子算是应下了邀请,时候一到便会来赴约。裴沚便把那信又折好递还给了符离,问起别的:“早上银朱姐提来的朝食,你拿去送给风玄了没有?”
兽笼到底是玩笑话,裴沚最后还是将其关在了竹屋的柴房。风玄金贵惯了,哪儿受过这等委屈?从早到晚拍着门大骂他们没人性。
一提这事儿符离就烦,托起脸蛋道:“我不去!我怕我一进去,风玄殿下能将我吞了!”
裴沚敲了她脑门儿一下,正色道:“人家好歹救你一命,冲这个你也该去说声谢谢。你那小伎俩能成功,风玄所言没错,亏他是个滥好人。要我是他,摔死你跟我又没关系,我才不救你呢。”
主子教育得在理,符离没话驳,只好悻悻地去给人送饭了。裴沚欣慰地点点头,也拂了衣袖起身,准备去村里。
谁知一转头,竟对上那张数日未见的面孔。
裴沚吓得差点儿没站稳,捂着心口道:“祝大人!这么大个儿走路没声儿,你是鬼啊!”
而且还是个怨鬼。只见祝情一脸失意,扶着裴沚的一双细腕,声音何其苦涩:“…化冰,你带人回来了?”
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李康《运命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23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