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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裴沚第一次见此人如此模样,吓了一大跳,他虽早知道祝情会来兴师问罪,但也不该是这幅表情。

祝情这问法把人说得像负心汉,裴沚没罪,也忍不住瞋目辩解:“风玄那么大个小伙子,我不带他回来,难不成扔他在村里给姑娘们看大门?”

怒罢,裴沚又心平气和地讨饶:“郡主不待见她堂哥,我和风玄打小认识,那时情急,只能先如此了。”

简直像是在哄小孩。

祝情不曾言及有关自己的事,裴沚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他人。祝情屠国时年方舞象,算起来今岁应是二十有七。

多日闭关后,祝情并没有变得更有精神,眼下乌青严重,一头长发也是草草簪着。一张英俊的脸此时倍显沧桑,胡茬横七竖八地扎在下巴上,连衣襟都掖反了,任谁看都是眼睛一睁就直奔了这儿来。裴沚心觉好笑:二十七?说他三十七都有人信了。

酷似三十七的魔头祝情,此时牵着人家的手,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子模样,看着好不可怜。他试图跟裴沚理论:“化冰,你这话说得好叫祝某伤心。不是还有我吗?你都遣宝怜来报信了,不如送风玄殿下去我那里做客多好。”

“做客!”裴沚一把甩开手,骂道,“风玄恨透你了,又打不过你,去你那里做客要给你气死!”

祝情满脸苦相本就是装的,见将人逗急了,也不再矫情,哈哈笑起来。

都怪他实在太高,裴沚在近距离同其对视还要仰头。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扎人的胡茬,提议要给他修面。

祝情道:“哦?祝某还有这等待遇?”

裴沚嗤了一声,然后把人按在院里小桌上,自己去厨房里取来手绢水盆,还有之前若水教给他的弯刃匕首。

祝情看着那家伙事儿,蹙起眉:“化冰,用这个剃?”

裴沚十分干脆:“用这个剃。”

同为男儿郎,裴沚体须稀少,活了二十一载连一根胡茬都长不出来。倒是若水,一天不修剪,下巴上就刀枪林立,简直惨不忍睹。但剃须这等精细活若水做不来,裴沚就常为代劳,久而久之,菜刀在他手里轻得都像张纸片。

裴沚屏声敛息,沿着祝情下颌的棱角,小心以刀刃去推须根。

忽然,他道:“祝情,你打算如何处置风玄?”一刀完毕,他好心地暂停下来,给对方答话的时间。

祝情笑笑,反问:“化冰觉得呢?”

裴沚道:“我觉得他还是留下来的好。”

两人既已通气,裴沚却还有心藏掖,是因为他知道祝情也是一样。

裴沚同他互通有无,全靠赌对方手中有多少筹码。祝情当然拥有的更多,所以他不得不谨慎,每次付出少量情报,收回来的不一定要多,但必须要闻所未闻。必要时,还需要适当左右祝情的选择。

“这其一,若此时放了风玄,他定会将此事报以风无烟。”裴沚用手绢擦干净了弯刃,继续动手,“我知你并不畏惧,可是无论你要做什么,知道的人少,麻烦也就少。况且,郡主还在这里。风无烟送她来这里是打的什么算盘,你比我清楚,可昨夜与风玄对峙,她是极维护你的。如果她‘叛变’的消息传出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她的父母还在漠北,怕是会受牵连。”

祝情笑道:“之前说的‘虾兵蟹将’,指的便是风玄殿下么?”

裴沚不上他的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指我自己。”

“更何况,”裴沚说了下去,“留他在这里,就好比剜了风无烟一块心肝肉。少一个郡主他无所谓,赔上亲儿子他不可能眼都不眨一下。你要做的事,风玄拦不住你,却能帮你掣他人的肘。则何乐而不为?”

语罢,祝情若有所思,裴沚也不再搭话。良久,裴沚手上的活儿终于完毕。他替祝情擦干净了脸,茅草垛又成了无暇冠玉,这会儿看上去倒像十七了。

又搁了刀,顺手替人重新掖好前襟,感叹道:“楚楚衣冠,貌似潘安,我太厉害了。”

祝情深感赞同:“是厉害。明明是公主殿下,却擅长这等活计,看来是没少找人练手。”

裴沚干笑两声:“天赋异禀,天赋异禀罢了。”

祝情坐着时与他平视,一站起来又是棵参天大树。裴沚给他整的心虚,翻了脸就将人搡到院门口要送客。分别前,又支支吾吾地开口:“那、那风玄——”

祝情失笑:“化冰说得是,你既要留人,那就请风玄殿下在此暂住吧。”

裴沚额头沁汗,忙道三声好,然后一把将人推出了小院。

**

“殿下,您找我。”

符离好些天没见四喜,回山以后恨不得天天把它拴裤腰带上,走哪儿都要揣着。

裴沚看她一眼:“明知我找你你还给我捎带一个,你太客气了。”

符离做了个鬼脸,放开四喜让它自己跑着玩儿了。

等她在跟前坐好,裴沚说:“跟你打听点事儿。你在宫中那么久,可曾听谁提起过渡国的世子,楚问天?”

之前风玄那一番话,让裴沚开始思考起了楚问天。关于此人的疑点,本身是事情中足够蹊跷的一环,而楚问天竟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被摘了个干净。

裴沚从始至终置身事外,以至于无论他如何忖度,竟都是在被人框定好的范围内去探究。而其他人显然也都是如此。

“楚…问天?”符离疑惑道,“那位世子殿下?他不是早已经去世了么?”

裴沚说:“我本来也以为他死了。可既是渡国一脉的世子,则理应是天之骄子。你长宁公主尚且名震九州,楚问天不可能是无名小卒。”

符离闻言,歪头回忆起来:“可是,我在宫中似乎从未听谁提到过这位殿下。祝大人劫天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说过,从来都是‘一夜之间’,渡国举国就灭亡了。”又垂眸,压低了声音,“但按您的意思……”

裴沚点头,喟然叹息:“没人提起过,才更奇怪。”

因为,楚问天根本没有可能会死得声销迹灭。

纵使正如风玄所言,其他五国都不大愿意同渡国往来,但这不代表他们对渡国人漠不关心。正是因为太关心了,这种关心是惧怕,是耿耿于怀,来自渡国的祝情凭一己之力灭国,才叫他们忌惮,惶惶不能安。

况且,没人提起过劫天时的细节,不一定是不想。还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

裴沚发了一会子呆,又对符离道:“你去,把风玄放出来。”

**

跟裴沚坐一桌用晚饭比关他在柴房还可怕。风玄坐不住了,像是板凳上有针:“裴澜,你有话能不能快说。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裴沚充耳不闻,一面下着筷子,一面朝符离递了个眼色。片刻后,符离拿来纸笔墨砚,放在了风玄手边。

“做甚?”风玄摔了筷子,跳起来,“要我写遗书?!”

裴沚烦死他一惊一乍的了,也扔掉碗筷,把人薅坐下来:“我是让你给你父汗写信报个平安!”

“出息!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杀你难不成还要知会你一声?”裴沚骂他,“你走得越久,你父汗越起疑,到时他翻遍全天下只为寻你,我们的计划怎能行得通!”

风玄茫然:“什么计划,你不是都跟司空胥串通好了?”

裴沚恨他一根筋:“和他串通就不能和你串通吗!”

又长舒了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道:“早前和你确认过,你父汗和雷霆要缔盟联手,合力攻打祝情。但你最清楚,风擎同处塞外,自八百年初就时常兵戎相见,不共戴天,突然间却连粮道都重新开通了——九州之上所有粮道都是五国合修,从中原修到漠北,那是为了运粮食;从漠北修到沙河,说难听了就是摆设。你二国有世仇,彼此打个照面都要晦气三天,这会儿粮道开通,不正是为了走兵马吗?这道理谁都想得明白。可缔盟需要偷偷的,你父汗和雷霆却如此大肆走漏风声,连我都能听说,何况祝元虎呢。此番用意,何需我多言?”

“可是,十年前祝情劫天后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风玄仍是会错意,不以为然,“说风擎是做戏,你太武断。”

裴沚摇了摇头:“别急啊,我可没说这戏是做给祝情看的。”

他拉过风玄的手,以食指在其掌心边画边道,“九州如今只剩五国,耀爱隔岸观火,司空靖最恨纷争,镜又同芷是世交。风擎不灭祝情心不静,镜芷二国却认为逼祝情出山不是好办法,因此按兵不动,以守为攻。风擎同镜芷之间意见相左,那么仅凭他二者之力,又怎会是祝情的对手?说服不了镜芷,风擎就只能干着急,只要耀一直看戏,那么我们同其便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但你可曾想过,若这戏台上的火烧到自个儿身上,容十三娘还会袖手旁观吗?风擎若是惹恼了祝情,既然耀做与没做都会被波及,还不如一开始就拿捏更多胜算。而输者是谁,于耀也就无甚所谓。”

风玄听着,似是当头挨了一棒,又惊又怒:“也就是说,风擎是要拉拢容十三娘一起攻打——”

裴沚苦笑:“想来可汗并未告知你,恐也是怕你会有如此反应。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拉司空胥入局了?镜国九州之上孤立无援,八成原因是‘我’,也就一个芷,和我们有这层血亲在。司空胥那小子不如他大哥,但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可造之材。我曾经的至亲…不在身边多年,只有他,好歹是我的表兄弟。”

一桌菜饭早就冷了下来。符离再听不下去,酸着鼻子收了碗盘,逃去厨房了。

风玄也缄默不语,许久,忽取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就开始写信。只书三言两语,便收笔装信,递给了裴沚。

“你哥在天之灵,”风玄沉声道,“会保佑你的。”

裴沚接过信,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一个病死鬼,能保佑裴澜什么?

又微微正色,接着道:“风玄,你可还记得当初曾言,想要九州一统?”

风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就红了脸:“这这这,黄口小儿之言,你记到今天做什么!”

裴沚摇头:“错。此乃当今天下唯一之解。”

“九州分裂最初,各族之间剑拔弩张,彼此都想消灭对方。后来镜芷联姻,这在其他三国眼中何不为一种大张旗鼓的缔盟?冰与木之灵不敌地雷火那般霸道,但人多势众,虽弱必强,自会引起你父王他们的忌惮,从而制定对策。可惜对策还未能实施,渡国一脉入世了。此后几百年,渡国就如崖间横木,五国在之上行走,若不想坠亡则非齐心协力不可。”裴沚以手比“二”,又忽折回一指,“但后来渡国不再,我问你,如今做这横木的人是谁?”

风玄怔了怔:“祝、祝情?”

“那我再问你。如果祝情这根横木折了,下一个会是谁?”

裴沚从面前挪开手,风玄看着他,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裴沚倒是轻松得很,“所以啊,我们不如颠倒个顺序。先搭桥,再拆那横木,为你朋友楚问天一国沉冤昭雪也不迟。何况,如果祝情当真不是当年祸首,那留着他就更有必要了。筷子还要成对儿使呢,你说是不是?”

一提起祝情,风玄就又呲牙咧嘴了。但好在裴沚苦口婆心一席话没有白说,他这会儿比昨夜冷静多了,虽气,却仍仔细忖着,“…可楚问天不死,他会在哪儿呢?”又道,“雷凌那丫头平时少平言寡语的,一开口能把人吓死——”

没等他说完,就忽见裴沚两掌一合:“对了!雷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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