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未近冬至已落雪天寒。打更人用力裹了裹厚厚的袄,边哈着热气边敲响了戌时的更,沉沉更鼓声震破天际。
百里府府尹宅院东面厢房,一位身穿素锦的少年颓然枯坐房中,听闻更声心弦微颤,他抬眼望向窗外,此时飞雪卷地起,雪光映得窗棂发白。
“公子!公子!玥珊姑娘的信送来啦!”侍从小免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而来,带着微微的喘息。
他蓦地起身,打开紧闭的房门,猛地从侍从手中夺过信。
半晌后,素纸从他手中滑落,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此去一别,珍重!”
这几日,她迟迟未来见他,他隐约猜到会是如此。
“信是她送来的吗?”他木然苦笑道,心中依旧不甘。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便立即转身回房,在书案上四处翻找。
一张张画纸散落在地,上面的柿子树映入眼帘,栩栩如生。
“公子,你想找什么?”小免望着他,心下一紧,赶忙解释,“信是玥珊姑娘送来的,但……她不愿进来,此时恐怕早已离开。”
他仿若未闻,蹙眉只顾翻找。
终于他眉头舒展,小心翼翼将心爱之作收入怀中,冒着大雪匆匆往外跑去。
长宁巷口,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他驻足凝望,双眼含笑。
“玥姗——”他轻喊她的名字。
听闻唤声,林玥珊脚下一顿,心也蓦地一恸。
他……还是追来了。
见她并未回首,他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纤细的手腕,她一个趔趄扑在他怀中。
“玥珊,跟我走好不好!”他紧紧拽着她,声音有些发颤。
林玥珊垂眸不语,只是摇头。
她的沉默,让他胸口一窒。方才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两心相许,纵有万难都不至分开。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却莫名地惧怕起来。
“为什么?”他用力攥了攥衣袖下冷到发白的手指,带着紧涩的语声问道。
她缓缓抬头,不敢直视他眸中涌动的期待,“煜宁,你可知,长在淤泥里的莲花虽美,但它的根深陷在淤泥中,早已千疮百孔。”
她的话,令尹煜宁浑身一震。他竟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你想说什么?”
林玥珊抿唇,语声淡淡,“我想说,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
她的身上,有股拒人千里的凌冽,让他捉摸不透。
“好与不好,我说了才算!”他迎上她的目光,恍然又坚定,“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能替我做决定。”
泪簌簌落下,林玥珊转身想要逃离,又被他猛地拽了回来。
“你放开!放开!”她挣扎着想把他推开,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林玥珊!”他突然大喝了一声她的全名。
她呆愣片刻,眼泪夺眶而出,语声也近似无力,“你还不明白吗?你我,即便是朝夕与共,也终究不是一路人。我背负着血海深仇,注定要为复仇而活,我的世界充满了肮脏和丑陋,或许连生死都捏于他人手中;而你不同,你自小在优越的家庭长大,有家人爱护,永远不用担心任何风雨……你的世界不是我能企及的。”
他一怔,殷红的双眼紧盯着她,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就连一贯清冷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你这话是何意?”
她鼻子一酸,不觉后退了一步,垂眸不曾看他,只低低回了句,“是我不自量力了。”
他目光紧盯着她,笑容逐渐惨淡,“所以,你都不问问我,就自己做决定了?若你不愿去盛京,我也……”
“不要说了!”她开口打断,脸上带着寒冰般的冷漠,“可是,不管如何,我都不愿意了。”
如雷贯耳的语声让他呼吸猛地一滞,他呆愣片刻,难掩心中的震惊,“不管如何,你……都不愿意吗?”
“对!我不愿意!”她轻咬双唇,重复道。
她的漠然,让他感到害怕。
他急急从怀中掏出画纸塞入她手中,低声哀求道,“玥珊,自与你相识,我每日都在幻想同你在这片柿子林中生活的景象。我虽未去过,但每每听你提及,都让我坚信那就是我们的家。我都想好了,我会一直伴你左右,陪你做你想做的事,你不要不愿意可好?”
雪越下越大,林玥珊怔怔立于原地,从脚趾攀到胸口的冰凉让她感到窒息。
他越是不舍,她就越难受。
屏吸间,她心一横,抬手将画纸撕得破碎。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手臂扬起又落下,两人都凝立不动,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冷风带着冰雪扑面而来,他一手捂住发闷的胸口,另一只手微抬,想要替她遮挡刺骨的风雪,怎料她一闪躲,手僵停在半空中,他抬头笑得惨淡。
“所以,你想让我如何?”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和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他独有的气息,让她不知所措。
她急急转身,低声道:“回京去,就当我们从未相识。”
她的话,字字句句,仿佛炭火,又如寒冰,灼烧着他的心,直至冰凉。
望着她冷漠的背影,他凄然一笑,“一定要如此吗?”
——如此决绝,不留余地,只为逼他走。
林玥珊眼眸殷红,即使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尹煜宁你记好了,有朝一日若你身居高位,定要护佑饱受贫寒的黎民百姓,否则我定会恨你!”
尹煜宁心中一动,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好好好!”他俯身捡起散落的碎片,踉踉跄跄起身,站在原地痴痴看她许久,灼热目光渐渐黯淡,“我知道了。”
语毕,转身离开,再未回头看她一眼。
身后窸窣声远去,林玥珊忍不住回头,望着他躬身捂着胸口,脚步一深一浅,仿佛忍着极大痛楚,她颓然摔坐在地,痛苦地用手捶打自己,周遭一切仿佛要将她吞噬,唯有那丝痛,让她保持理智。
她不可能告诉他,就在两日前,他的父亲尹榕来找过她,跟她说——
尹家是盛京的名门望族,当今的皇后是他的姑母,如今陛下病重,暗中召他们回去辅佐太子。
现如今,盛京城内暗流汹涌,一招不慎必会引得举国动荡,只有尹家才能牵制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而他是尹家的独子,自小伴太子长大,担负着家国重担,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她当时并未辩驳,只抬头望着他的父亲,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她不懂什么家国重担,也不想理会朝堂的那些尔虞我诈,她只想爱他,有这么难吗?
“你们尚小,还不懂这世间的情爱,切勿早早被它束缚,各自耽误。”见她并未吭声,尹榕抬眸看了她一眼,察觉自己话语不妥,又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身在高处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的道理,也请你理解,作为父亲的苦衷,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做。”
聪慧如她,怎会听不懂这话背后的含义。
她久久端坐,一动不动。
他以长者的身份来找她,无非是想要她放手,想起父亲垂死前的话,她竟能理解此刻眼前人的无奈。
她狠狠咬住唇,寒意从心底升起,虽然手足僵冷,但她始终保持着倨傲的姿态,“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一瞬间,她似花光了毕生的气力,才说出那句话。
他是他的父亲,她不能让他为难。
“煜宁,对不起!”风扬起她的乌发,她尝到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嘴唇何时被咬破,竟未觉察到疼痛。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雪地上,她紧绷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但有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悄然萌生,支撑着她破碎的意志,不致软弱、崩塌。
不久后,她便听闻尹煜宁的父亲被调回盛京任职的消息。
又一年,永安帝薨,太子即位,改年号为“泰和”。尹煜宁也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泰和帝派去监察院历练。
这些,都是书院的庄先生告诉她的。
庄先生曾是尹煜宁祖父的学生,在朝为官数十载,因出身贫寒屡遭世家排挤,辞官后回到百里府开了书院。
尹煜宁一走,百里府就只剩林玥姗一人,没了他的庇护,她的日子也过得清苦起来。
时间如炬,转眼已过五年。
一日,她被大伯父训斥,一气之下跑到书院,坐在尹煜宁往常的位置上发呆。
暮夏将残,大地微寒,万物渐凋,世间秋意初见。
她仰头凝望风中渐枯的枝叶,心中黯想,为何美好之物转瞬即逝,却独留她于这广阔天地间,饱受孤苦?
忆起无忧无虑的岁月,她竟止不住地啜泣出声。
“谁在那儿?”一声沧桑声从身后响起。
她慌忙抹去脸上的泪,起身回道:“先生,是我。”
庄先生提灯走近,许是先前太过昏暗,走到跟前方才道了句“原来是玥姗啊!”
他放下灯,在她身旁坐下,笑着问道:“想煜宁了?”
一听到他的名字,她用力咬了咬唇,面色瞬间潮红,眼中隐约有泪光莹动。
庄先生叹了口气,将一块丝帕递到她面前。
她怔怔,抬眸望向他。
“你不必惊讶!以前你们虽未道破,但我瞧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我也曾年轻过。”庄先生目投远方,仿佛忆起遥遥的时光,眉眼间满是柔情,“我年轻时也曾爱慕过世家小姐,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奈何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她有家族的荣耀和责任,而我——相较之下,却只能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天数茫茫不可逃……”林玥珊脑中一片空白,如坠入迷雾般,犹疑片刻,垂眸问道:“先生不恨她吗?”
恨?他曾经的确恨过!可生在世家并非她的错,她又何尝想被锁进那暗无天日的深宫中,与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更何况,这世上并非只有爱与恨两种情感,时值当下,他唯有遗憾。
念及此,庄先生双手交握,摇了摇头,放声纵笑,“不恨!”
“可是我恨!”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当下的平静,“我恨世家。”
庄先生微愣,侧头看她,半晌才道:“瞧你今日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刹那间,一阵夜风吹过,万叶千声皆似恨般,林玥珊猛烈地颤抖着,语声更是哽咽,“先生,我知晓当年父母的死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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