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大,盛京之远,在入城的那刻,林玥珊竟恍惚有隔世之感。
眼前,绿瓦高阁,大道连狭斜,车马人如织,一派繁华景象。
原来世家贵胄聚集之地,真如庄先生所言,放眼处尽是奢华。
远别故土,孤身来到此地,一路上虽然艰辛,她却未曾惧怕过分毫。
可此刻,立于熙攘的人群中,她反倒显得有些无措。
眼前的人群离她如此近,而她却只有独留于此的孤独。她深知,从此刻起,她只能向前,再无退路可言。
更何况,她也并未给自己留有后路。
林玥姗微微扬起脸庞,深吸一口气,眉眼间扬起明艳的笑。
年少时,母亲总说她性子执拗,认定死理不知变通,不是好事情。
可她却不知,正因为凭着这股子劲,她才苟活至今。
世事无常且可笑,迫地人无所遁形。
她原以为,只要入了京,便能知晓李家究近是何高门。谁料,一日日,一月月,辗转于茶楼酒肆间,她却未能探到丝毫。
按理说,世家高门根基深厚,百姓如何不知?
可每每提及,对面之人都诧异看她,连连摆手,一副讳莫如深模样。
莫非李家并非世家大族?
直至一日,她漫步街头,自顾低头而行,却被一架疾驰的马车擦肩而过。
惊吓过后,她扯喉追赶,欲将它拦下,却被巷口一名老妇瞧见,将她阻了下来。
“大娘为何拦我?”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林玥珊气喘吁吁问道。
老妇压低嗓音,神色慌张道:“你不要命了吗?那可是李家的马车,大家都避之不及,怎会有你这姑娘,反倒追着它跑。”
听闻“李家”二字,她心中窃喜,忍不住问道:“大娘说的李家,可是京中的世家大族。”
老妇怔住,瞪大双眼看她。半晌过后,才缓缓开口,“姑娘是外地人吧?”
林玥珊点点头。
老妇拉着她进了屋,才悄然说道:“我瞧姑娘面善,才同你说。刚刚的马车是李府的马车,车里坐着的是当朝宰相家的公子。李家是京中高门,李宰相又执掌朝中重权,且与皇家缔结姻亲,大女儿入主中宫,近年来在世家大族中声望颇高,如今已是盛京城内的第二大望族。”
林玥珊闻言,心中颇疑,即是高门,又有何不可说的?
老妇似是看穿她的疑惑,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姑娘有所不知,李家公子名叫李琰,是李家的嫡子。李琰他……他平日里依仗着家族权势,喜集一帮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专干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之事,行事混账不堪。方才姑娘追着马车跑,还好未被发现,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空气中骤然充满寒意,她只觉震骇,厉声喝斥道:“如此畜生行径,没有人管吗?”
“世家望族,谁人敢管?”老妇摇头苦笑,“东街有家王姓人家,女儿被他们虐害惨死,夫妻俩悲痛欲绝,当众敲鼓鸣冤,第二日便不见了踪影。东街口酒肆有人议论此事,被他们知道,所有议论之人都被弄瞎双眼,还喂了哑药。自此之后,便无人敢去论理,也无人敢私下议论他们李家。”
“难怪我打听数月,却无半分消息。”她用力握住大娘的手,蹙眉道:“皇城脚下,没人管得了吗?”
“我们寻常百姓,又怎会知道。”老妇说着,瞬间潸然泪下,“听说,现在唯一还能与之相抗的只剩下尹家了。”
尹家,她口中的尹家,是他家吗?
林玥珊转眸一笑,眼前恍惚出现漫无边际的白雪,还有屈膝跪地的少年。
被触动的少女心事,犹如决堤洪水,席卷而来。
这一次,少年离她如此远,远得看不清脸。雪光泛起的寒气,凝结在那张模糊的脸上,竟让她生出窒息感来。
“姑娘,姑娘……”老妇急促的唤声响起,“你怎么了,姑娘?”
她微微抬首,摇了摇头,语声紧涩道,“大娘可知如何能寻到李家公子?”
老妇瞪大双眼,不解看她。
她双唇紧抿,巴望着她。
老妇见状,以为她还在为马车之事愤愤不平,好心劝解道,“方才马车虽惊吓到姑娘,好在并未伤到姑娘,我看姑娘还是算了吧,何必去撞刀口呢?”
然而此刻,她满脑只一个想法——接近他。
接近他,就离真相又近一步。无论如何,她都要这么做!
“马车之事,虽未伤到,但惊吓不浅,我想向李家公子讨个说法。天下事,若是在理,岂有放任的道理,还请大娘成全。”她不想让眼前人察觉了她其他心思,便顺着她的意往下说。
司空见惯了惧怕,然而她却一反常态,不曾有半分畏惧,让老妇心生敬畏,“老身真是羞愧!”思忖片刻,她慨然道,“姑娘若想寻李公子,可去晚香楼碰碰运气。我在晚香楼的渡口处瞧见过李家马车好几回,应该不会错!”
数日后,城西渡口,林玥姗果真看见那天与她擦肩的马车。
窃喜之余,她转身回了客栈,乔装打扮后,便出发去了晚香楼。
行至渡口,渡船上的老翁将她迎上渡船。
二人便未言语。
船行湖上,水汽萦绕,扑面而来的风夹杂着寒凉意。
凝望眼前的一幕,林玥姗低声呢喃,“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1】
声音低柔,却还是被老翁听见。
老翁只觉她心事重重,抬头仰望天空,笑着打趣道:“还未日落,姑娘怎瞧见月了?”
她微怔,讪然一笑。
她原是想吟前两句的,但那两句,太过怅然。
“月在心中,您见笑了。”她笑道。
老翁用力划动手中玉棹,回首爽朗大笑,“老朽不才,姑娘见谅!”
不一会儿功夫,船靠了岸。
老翁立于船头,微笑望着她离去背影,高呼道:“贵客心有明月,必是敞亮之人。老朽见您便觉有缘,愿您当如明月皎洁。”
林玥珊惊诧,心中莫名的异样,她在数丈之外停步,转身一笑,“多谢老翁提点,我自当努力做敞亮之人。”
“月明江兮,水见鱼兮,君自了然兮,万物皆圆满兮……”老翁笑着看她,吟唱而去。
夜幕渐沉。
拾级而上,灯火通明处,便是晚香楼了。
林玥珊刚抬脚踏入,便有一位衣着青罗裙、手持团扇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
“贵客快里面请!”
女子扭动腰肢,不轻不重地摇动着手中团扇,一双桃花眼勾人心弦。
林玥珊环顾四周,只见楼宇内里精巧,回廊环绕,妙趣横生。
依水而建,闹中取静,设计巧思,不愧是盛京排名第一的风月之地!
“隐玉,快带公子落座。”
手持团扇的女子朝一名青涩少女轻柔招手,语声刚落,她已快步来到林玥珊跟前。
“公子请跟我走吧!”
少女声音欢快,看似不像风尘女子。
“姑娘,这晚香楼中可有什么规矩?”
少女微怔,不知何意。
“我是第一次帮隐娘引客。若公子要问晚香楼有什么规矩,平日里隐娘待我们极好,规矩我倒是没见着。要不我为公子介绍介绍晚香楼可好?”少女眼眸清澈,侧首冲着她笑了笑。
林玥珊被她的笑容感染,微微点头,柔声道:“好!那就有劳姑娘了。”
“公子,我们晚香楼内回廊有厢房,按品质分为天地玄三等,每等各有三间,平日里专供身份尊贵之人用,门口会有人把守,所以还请公子不要误闯,以免误伤了自己。除了厢房之外,便是堂内的散座……”
“诸位!”
此时,鼎沸声戛然而止,手持团扇的女子出现在舞台上。
“诸位贵客,我们的姑娘都准备好了,请大家落座吧!节目马上就要开始啦!”
话音刚落,一群曼妙少女身姿轻盈,尤若仙子般降落在舞台中央。乐声顿起,翩翩舞姿引得周围男子纷纷涌向舞台。
方寸天地间,只剩流光缱绻。
林玥珊顾不得台上的热闹,奋力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双眼向回廊处张望。
“公子,公子,你别乱跑啊公子……”此时,隐玉被人群冲散,在她身后焦急唤她。
可她却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来到回廊处,望着厢房外把守的人,她犹豫迟疑。
内心挣扎片刻,正欲上前,岂料背后蓦然响起台上女子的声音,令她浑身一颤。
“公子不欣赏舞台上的风雅,在这里做什么?”
她惶恐转身,望向来人,一语不发。
“看来,我不应该称您为公子,应该喊您姑娘,我猜得对吗?”女子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复杂。
林玥珊怔住——
“隐娘自执掌晚香楼以来,每日迎来送往,见多了男男女女,还不曾见过有你这般‘男子’!说吧,你来晚香楼有何目的!”
望着女子迫人目光,林玥珊心中惊跳,脑中乱作一团。
“没有目的!”虽然慌乱,但她仍语声掷地,脱口答道。
隐娘目光在她身上久久停留,仿若要将她洞穿,“那你又为何行事鬼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我……”她用力攥紧手指,很想转身逃走。
“回答我!”隐娘厉声逼近,却不容她逃避半分。
她脸色刷白,心中漂浮,抬眸望向她,低低泣声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隐娘猛然抬头,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苦衷二字,击中她心中软肋。
望着林玥珊止不住颤抖的身子,她终是软下声来,“我不管你有何苦衷,晚香楼不欢迎你,请你离开吧!”
林玥珊对她笑了一笑,疾步离开了这纷扰的喧哗地。
注【1】出自孟浩然《宿建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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