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子一女,杨枢是我最小的儿子。
他与他的兄长们比,算不上出类拔萃。他们都跟着我学医,最好的是长子杨易,医书上的古例无一不知,药典背得滚瓜烂熟,很小便能跟着我问诊病人,开的方子用药审慎,又不墨守成规,长久下去医术超过我也未可知。不谈医术,杨易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是天生做郎中的料子。人生能有这样一个儿子传承家学,该是一大幸事。
我们一家在江湖上行医,漂泊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病人,被人感恩戴德,也被人追着打骂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但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总是圆满。
直到杨枢问了我一句话。
“父亲,那公府里的大夫是个平庸的草包,为什么能立门户食厚禄?我们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那一刻我才算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儿子。他岁数小,个头也小,却有着比我们全家都大的心思。
建光十一年,江东闹了饥荒。人们剥了树皮包着土咽下去,神仙也难救。饿殍遍地的年岁,我们也未能幸免。我唯一的女儿叫杨盈,在那时饿死了。
我在女儿干裂开口的坟包前坐了一个晚上,决定将杨枢送人。
镇上有个富户长年无子,族里没有年龄合适能过继的男丁,便愿意收养一个岁数还小的男孩。他们能好好照顾杨枢,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杨枢站在富户的门前,面色平静地看着我和我含泪的妻子。他说:“你们不要我。”
“这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我摸摸他的头,“这就是你的家了,把我们忘了吧。”
后来我们又走过很多地方,岁数大了,便想找个地方定居。我的妻子说,江东令人伤情,死了她的女儿,也没了她的小儿子,该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于是我们去了阳西,阳西与江东完全不同,气候干燥,饮食多面,方言几乎完全听不懂,一点也让人想不起江东。我们在昌州租了个小院,开了间医馆,再没回过江东。
昌州民风淳朴,因为靠近边境,城里城外驻军不少。我和许多军医熟识,也认识了一些兵卒,我便是在那时认识的宋卓。宋卓那时是个千户,不在兵营的时候,常来我这里喝酒,起初一个人来,后来又带了军中兄弟来,与我的儿子们称兄道弟。他最常带着他的下属沈章过来,两个人都没了父母,便把我这儿当家,有了赏赐就会送牛羊肉和小麦过来,过年时我妻子还会请他们来家里吃饭。
沈章有个亲弟弟叫沈纶,沈纶十几岁的模样,有个尖下巴颏,长得白净,怕冷,不怎么爱说话,看着不像是当兵的。沈章说,他弟弟有天生的肺症,看了许多郎中都治不好,求我再给他看看。
娘胎里带来的病,大抵都是治不好的,只能是用着药精细地养着,不叫它发作罢了,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人喝着药平淡地过一辈子,也算是平安。但沈章似乎并不愿意放弃,我给沈纶把脉,踟蹰着想怎么和他开口,突然听得沈纶道:“杨大夫,我早晚是要死的,何必遮掩呢?叫我哥哥死心吧。”
“我收了你作病人,便不会弃你而去,”我见过许多这样的病人,不觉得意外,“你只安心在我这里治病,我有法子保你平安。”
我说到做到,保了沈纶平安,却没保得沈章。
建光廿五年,全国大疫。我行医数十载,见识过各种天灾,如此大疫也是头一遭遇到。起初是别的地方地动,后来不知怎的就起了瘟疫,沿着阳西界内唯一的一条河,传到昌州来。昌州城里城外无论贵贱都是病人,连军中也没法避免。沈章把沈纶送来,说兵营里没有干净地方,求我们庇护他唯一的亲人。我们把沈纶关在一处别院里,但除此之外也顾不上他,我们全家都在城中治病,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一睁眼便是满地等死的人。
那场大疫持续了一年,昌州城几乎死了七成的人。杨易死了,我全家都死了。
那天我见到宋卓,宋卓被按在地上痛哭,不远处地上有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别人说那是沈章。宋卓的声音闷在地里:“我还没见他最后一面,我要见他最后一面......你们放开我!”
可不会有人答应他,那时的死人没法子下葬,都是垒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连灰都分不出来。我站在一旁想要扶起他,却动不了,我的脸是僵的,眼睛是也是僵的,我为我的妻子儿子痛哭,他为他的兄弟知己痛哭,这一切都太过平常,平常到理所当然,平常到麻木。
大疫过去之后,我到玉华寺烧香,在地藏菩萨的殿里遇见宋卓。
他因为治疫有功,升了官职。宋卓变得沉默,也不再那样频繁地来我家喝酒。他带着沈纶在殿里叩头。沈纶奇迹般地在那场大疫中活了下来。我身为医者,从来不相信命数,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可如今却头一次相信天命真的难以捉摸。健康的沈章死了,孱弱的沈纶却活了下来;我正值壮年的儿子们都死了,年迈的我却活了下来。
我望着地藏菩萨的玉像,突然前所未有地气血上涌,我挣扎着想开口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纶叩完头,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宋卓,起身便走。
我突然意识到沈纶已经很久没有来我这里看病,宋卓也没有再提起过他。宋卓在蒲团上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在意沈纶的离去,玉华寺的住持出来,同他商量要建一座祭奠大疫亡灵的小殿。我想给我的妻子儿子立灵位,忽然有个和尚进来同住持说了几句话,住持听了,又与宋卓耳语几句,宋卓上完香,同我道别:“杨大夫,我还有事要先走,事后会登门拜访,立灵位的事您不必担心。”
住持随他向殿外走。殿外的日光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挺拔,身着月白色的锦衣,衣角上绣着几枝绿竹,有一股若隐若无的药香。他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眉眼很冷,有一点儿我想不明白的熟悉。
宋卓似乎是要见他,我回身继续上香,突然听见背后一道沉声:
“父亲。”
佛家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我的家人都死了,曾经送走的儿子却回来了。宋卓说,殿外那人是明月庄冬草堂堂主孟筇竹,孟筇竹竟是我的小儿子杨枢。我听说过明月庄,是江东赫赫有名的江湖门派。我一直没去见杨枢,去野外采药采了三天没回家,第四日回来时却看见杨枢在家门口等我。
我还记得那天天色将晚,太阳即将西沉。杨枢站在空无一人的院门前,看我的神情如他儿时站在富户门口看我一样平静。
我问:“你怎么进的明月庄?家里待你不好?”
杨枢面色一点没变:“那富户后来新娶了个女人,生了儿子,我便自己走了。”
我们已经十余年未相见,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站了一会儿,在天黑前走了。
宋卓对他闪烁其词,只说是在江湖上认识的。这话是明目张胆地骗我,宋卓常年在军营里,几乎没去过江东,也不会去走江湖。但我活到这个岁数,知道有些话不必多问的道理。
我再一次当面见到杨枢,已经是许多年后。这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宋卓变成了将军,有了自己的府邸,收了沈纶当做义弟,给沈纶改名宋纶。宋纶曾经离开昌州很久,再回来时便是宋卓请我来给他解毒。宋纶半身是伤,面色发青,血也发黑,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药,脉象浮得如洪水中的小舟。
宋卓显然知情,但闭口不言。我在他的府里住了三个月,才把宋纶身上的毒清了干净,但从此以后他只能当个靠药吊命的废人,在府里受着宋卓的庇护度过余生。
宋纶醒后,见到我笑了一下,道:“杨大夫,许久未见了,您精神可越来越好了。”
这不像是宋纶,宋纶以前不会笑着同我开玩笑。没过几日他叫人把我扣下,他裹在被子里同我说:“杨大夫,我有白头发了,我请您给我开个方子把这白发变黑,您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这是害你,”我几乎像看另一个人,“你如今不可能恢复成正常人一样了,你心知肚明。”
“我知道可以,我也试过,”宋纶看了看那药碗,“您只消给我带些药,有什么不可呢?”
“江水不可逆流,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粗浅的道理,你该明白。”
“人死不能复生,我当然知道,”宋纶盯着我笑,“我没要我哥哥活过来,我只是想像我哥哥那样,哪怕能有个一两个月,这不算是违背常理吧?”
夜里宋卓从兵营赶来,把我送走。
我问他:“宋纶怎么了?”
宋卓道:“他疯了。”
人疯了总有缘由,不知道缘由再好的郎中也束手无策。那年大疫我没能救下他哥哥,于心不忍,道:“总能治的,你不必送我走。”
“没用的。”这是我与宋卓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我便晕了,再醒来时是在船里,身边是我不认识的人。船到了码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恍然听见熟悉的江东方言,有人从岸上下来进了船,然后我便见到了杨枢。
两旁的人很快退出我的房间,杨枢仍是立在门口,并不靠近我,只盯着我看。
老人和孩童总能有些医家难以解释的预感,我浑身猛地一抖,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哀伤,这是我仅剩的一个儿子,失而复得的儿子,我们多年未见,见面第一句话却像犯人与狱卒。杨枢远远地站着,闭着眼笑,说:“父亲,我从小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大哥,大哥救死扶伤却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和你一样,你喜欢那样的人,你喜欢你自己。”
我瞧着他,直说:“你说的没错。”
杨枢不笑了,头靠在背后的门框上,抬着下巴看我。“可大哥死了,我却活着。人生总是不如意的,父亲。”
我有些动怒:“那是你大哥,就算你不喜欢我们,也要尊重故去的人。”
“故去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死?”杨枢盯着我,“你不收诊金,饥荒时家里没米,姐姐饿死了,你见哪家富户里饿死过人?你不愿入府为官,大疫时你见那些王侯贵族,死了几个?”
我气血攻心,只觉得眼前发黑,胡乱扶住旁边的桌椅,勉强站住。一阵阵的眩晕中,我听见杨枢的声音:
“父亲,你不必担忧,我会给你养老的。你不懂的道理,我会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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