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尺贴在南疏身后,拇指与食指斡旋交替,有分寸地律动。
一寸,两寸,三寸……
那人就站在南疏身后,双手按住她的肩。太近了,南疏微微侧头,就能闻到那人身上的香味,她身体不自觉绷起,像立钟里定点出来报时的瓷人,浑身僵硬。
“放松点,南疏。”白曦微微笑道。
镜子里的白曦微比南疏要高些,不像南方人的身量。听人说,她祖籍不在江西,是和母亲是从奉天一路南下到的湖北。有人说她是皇亲国戚,也有人说她是逃难的格格,对这些传言,白曦微从不否认,也不肯定,她只是微笑着,等大家换下一个到话题。
白曦微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人忍不住被她吸引,朝她靠近,怨不得李永斌会这般大献殷勤。南疏目光留在桌子上,片刻后问:“你会去吗?”
白曦微没有立刻答复,绕着软尺的两只手指松下力来,拿起一旁的册子记下数据,随后才答:“我就不去了。”
“真的不去?”
白曦微盖上钢笔笔盖:“嗯。李公子当我是朋友,我很高兴,只是我们不一样的,南疏。”
她讲话听不出什么口音,是很标准的国语,她念南疏的名字,尾音会往下拖,也不唤南疏的姓氏,这样亲昵的称谓,却叫人反感不起来。
哪里不一样了。
南疏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白曦微依旧只恬静微笑。
南疏在她的目光里软下阵来。也是,白曦微早就给了答案,她又何必一再追问清楚原因,哪怕没有原因,只是她不愿,都是可以的。这一刻,南疏似乎理解了她,眉间舒展开来:“我知道怎么和他说了,你放心。”
南疏之所以会来这儿,也是受了李永斌之托。昨日下学,南疏的黄包车上突然蹿进来个人。暴动刚平息不久,余威却在,南疏差点儿要叫出声。前边的车夫也察觉到不对劲,顿了步子回头望,车上平白无故多了个男子,那人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长声,两只眼睛快挤成斗鸡眼。
看清楚了是谁,南疏顺了顺气:“怎么是你。”
李永斌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他或许再没有更小面额的钱币,手往前一抛,钱稳当地落到车夫手里。李永斌说:“按着季小姐的住址继续走,当我不在就是。
车夫看了南疏一眼。
南疏说:“没事,继续走吧。”
黄包车又动了起来,春来多雨,泥地上也压出一道道车痕,纵横交错。南疏往边上坐了些,和李永斌拉开些距离,他也很知趣,往另外一边坐,中间的位置都可以再挤一个人。
他出现得莫名其妙,南梳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顶多能算个点头之交,这样大费波折避开人来找她,南疏想不到原因会是什么。
“季三小姐,我有一事相求……”他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语气颇为正经。
果然,他和渠承雨说的一样,南疏听完他的话,将手里烫手山芋般的请柬推拒回去,“你自己送不得吗?”
已经是春天,李永斌脸颊上的艳红绝不是冻的。他挠了下耳廓,声音跟蚊子一样闷:“我去送,白小姐免不了要被人嚼舌根。”
他头低了下去,不像上次见面时那般呆傻,跟渠承雨和香凝说的又有些许不同。
“你怎么不去找香凝?”
提到罗香凝他就来气:“跟吃了炮仗似的,谁敢找她啊!”
“那渠承雨呢?”
李永斌惊呼:“哪能被他抢了先!”
唱臂一转,头部的唱针卡进黑胶片的纹理,唱盘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飘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
家里的留声机,平日里放的是姨太太们爱听的戏,这样的声音南疏是第一次听,轻轻柔柔,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讲:
教我如何不想她,如何不想他。
也不知道是那个她/他。
一时间,听得南疏有些痴痴,也是才知道,原来曲子还能这么唱。
白曦微靠在柜边,她似乎心情很不错。和南疏身上直筒的马甲旗袍不同,她穿了件暗色大花旗袍,花样很普通,但剪裁很特别,腰身侧处依着她身体的曲线别了一排珍珠,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南疏,你会跳舞吗?”
南疏拢了神,只摇头。姨太太们偶尔会跳,也会邀请路过的南疏,只是舞步太难记,南疏很容易踩到她们。
白曦微笑着说:“很简单的。”
在靡靡歌声里,白曦微牵起南疏的两只手,举到两人肩头,她随便扭了两下,好看极了。再次离近,南疏又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闻过。
“照着她们那样跳很没意思的。”不知道白曦微说的她们又是谁,又听她接着说:“我进一步,你就退一步,你进一步,我也退一步。”
她讲得很容易,但出师不利,一开始,南疏就踩到了她的脚。黑色布鞋上留下脚印,南疏慌乱说抱歉,白曦薇依然在笑:“开始都是这样,很正常。”
或许是她的从容也感染到南疏,在她的带领下,跳舞变得再没有那么难,南疏跟着她一步一步换步子,白曦微松开了一只手,对南疏讲:“转个圈。”
一张一弛,南疏的手又落在她手里,白曦微有些可惜:“如果你今天穿的是洋裙,裙摆转起来会像花开一样好看。”
“我下次穿。”
“我给你做,更合身,比那些成衣都要好看。”
父亲的规矩很多,南疏在他面前尽量避免掉懒散的小习惯,站姿坐姿都要规整,步子不能迈太大,也不能太碎。但在白曦微这里,一切的规矩像是被打散,融进了唱片机里,变成胶片上偶尔出现的杂音。
南疏有点陶醉:“真好听。”
“是我妈妈翻唱的。”白曦微说:“她在上海录过很多,不过我最喜欢这盘。”
音乐变了,白曦微的舞步也变了,这次南疏能很快跟上,她们离远,拉近,离远,又拉近,南疏像踩在云上,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一串笑声在她们中响起,南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好像只是时候到了应该要笑。
她们挨得很近,这次南疏放松不少,她问白曦微身上是什么香味。
“是我做的花油。”她将虎口凑到南疏鼻子底下,“冬天的时候留了很多腊梅,把它们和精油混在一起,就是这样的味道。”
南疏由衷感叹:“你好厉害。”
“你喜欢吗?”
南疏点头。她喜欢白曦微,真心佩服她。
门上挂着的风铃响动起来,搅醒了微微醉的气氛。留声机还在唱,她们停了下来。
白曦微松开手:“有人来接你了。”
南疏回头望,店门支开一道缝,有人进来了,站在门口看她们,他左手握着伞柄,合上的伞面挂着些水珠,滑到地上,黑青砖块亮湿一圈。
“汝周哥哥。”南疏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音乐骤停。她身旁的白曦微不知何时背过身,站得也远了些。
渠汝周说:“家里不见你人,承雨和我讲,兴许你在这。”
“他怎么知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得很和煦。
风铃又一次摇动,渠汝周撑起伞,南疏从屋檐钻到伞下,袖子边沾了些雨丝,没走两步,后边就响起了白曦微的声音,是在喊她的名字。
南疏回头望。
白曦微递来一个玻璃瓶,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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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穿过精致的锻铁大门,先要经过花园才能看到里面的建筑,李永斌家修得很气派,白色建筑找不出一点中国人的味,季怀民一定很喜欢。
新派家庭喜欢谈西化,男女间再不像旧社会那样泾渭分明。但季怀民看了南疏一眼,南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喜欢聊政治,聊外面的战争,聊里面的革命,女人只是摆在偏堂里无用的花。
南疏刚坐下,罗香凝就出现在她面前,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南疏。干巴的点心容易掉屑,南疏弹了弹领子,一道黑影压了过来,罩住她半个身子。
“吃块糕都能撒一半。”渠承雨在南疏左手边坐下,声音带了点笑。
南疏呛他:“与你何干。”
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发表于1926年。之后民国流行乐从1934年开始流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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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夏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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