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一月。
上海总商会再度筹措国内商品博览会,意欲提倡、推销、改良国货,以扭转民族资本企业相较于外商所处的劣势地位。
商品陈列所面向全国各地征集产品,其中,亦有兰昀蓁经营的那家无线电股份有限公司所生产的收音机。
“三小姐,您可是为数不多能将展品在月底前送到的参展商了。”会馆馆长站在兰昀蓁身旁,面容感激道。
展览会原是定于该月月底举办,可事有曲折,如今已送至上海的展品尚不过半数。
“去岁年末,两派方消止一场大战,苏浙一带的交通线皆有不同程度的毁损,部分展品无法及时运达,亦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兰昀蓁看着搬运工将一台台款式新颖的收音机安置在展览柜里,心中也生起几分欣慰。
馆长见她视线落于展柜中的收音机上,忽而不由得感慨万端:“从前,洋人将这‘话匣子’传入国内,非但开拓国内的无线电市场,且还利用电台,对我们的经济、政治、文化各个方面,一点点地侵食渗透。所幸,国内有三小姐这样的企业家将无线电拾起来,也不至叫我们落后于他国的脚步。”
馆长慷慨激昂地如是说起,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兰昀蓁面朝向他,温和笑道:“馆长着实言过了,展会举办了这么多届,您所见过的大有作为的企业家不在少数,相较于他们,我亦只能算是为家国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馆长面容和善,仍要再多说上几句,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人声打断。
“三小姐终是过于谦逊了。”
兰昀蓁寻声抬头望去,却瞧见那声音的主人正从旋梯下楼,朝她走来。
“许先生,您今日也来了啊。”馆长恭敬问候道。
许奎霖的眸光率先拂过兰昀蓁的脸庞,似乎久停留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转向那位馆长:“今日有不少展会商品要自许家码头卸货,兹事体大,我便来看看是否有纰漏之处。”
言罢,他转眸再度看向兰昀蓁:“三小姐虚怀若谷,方才所说的‘绵薄之力’,当真是过谦了。”
“国内如今少有女性企业家,你的旗开取胜,亦是策励同有四方之志的女同胞,实业以兴邦,这是一个好兆头。”
兰昀蓁看着他,平和地笑了。
馆长又何尝未听闻过,从前沸沸扬扬传于上海滩的那些风言风语?他见面前这对男女甚有叙旧之意,便了然于怀地借口离开了。
“何时回来的?”许奎霖亦温润地笑着问她。
“今日清晨,与这些收音机一道。”兰昀蓁侃言回道。
商会对这次的展会万分重视,据说会请各国领事馆的官员前来参展,她不希望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了差错,是以一并来了。
但若要说还有何旁的原因,那便是聂缇突染恶疾,已到了须长期住院的地步。
兰昀蓁终归想来见她一面,不论是为她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情……亦或是,为她曾经对自己的欺瞒、揭密。
“可是吃过早点了?”许奎霖又问道。
兰昀蓁稍稍摇头:“事宜繁多,忙得忘记了。”
“如此,眼下正是享用一顿早午餐的好时辰。”许奎霖闻言低首瞧了一眼腕表,又抬眸笑对她,“我来时亦并未吃早晨,正巧商会附近有一家咖啡馆,是你离沪那几年所开,不若去试试口味如何?”
……
许奎霖所提起的那家咖啡馆乃是俄国人所开的。
咖啡馆室内的空间并不算大,约莫十几个座位,且圆桌与圆桌之间挨得极拢,他二人是有话要说的,于是皆不约而同地选在店外的遮阳连廊下落座。
浓郁的摩卡咖啡被送至面前时,兰昀蓁正透过玻璃窗,打量着店内墙壁上悬挂的俄罗斯风情的壁毯与色彩鲜丽的油画。
桌上传来咖啡杯与瓷碟碰出的轻响,她转回头,朝那位女侍轻声道谢,抬眸时,瞅见了那人的脸庞,方发觉身旁为她端来咖啡的女招待原是一位金发绿眼的外国女子。
似乎是瞧出她眼底的意外,许奎霖一边抬手将方糖罐推至她手旁,一边解释道:“这条街上的大多咖啡馆店主都是俄侨。”
“十月革命之后,大批白俄流亡逃至上海,你方才所见到的那位年轻女侍,或许曾是某个公爵家的小姐,亦或是某位公主。坐于咖啡馆中,闲谈的那些白俄客人,也可能是沙俄时期的公爵贵族,元帅大将。”
“世事变迁,战争亦会改变许多人。”兰昀蓁隐隐约约地听见,自咖啡馆内传至玻璃窗外的柴可夫斯基的唱片乐曲声。
“但你,仍是从前的那般模样。”许奎霖道。
兰昀蓁无声地笑了笑,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日能在陈列会上见到你,当真巧极。”
“并非巧合。”许奎霖回她,“码头那边的负责人于无意间瞧见你下船,便将此事告知了我。”
“我是特意来巧遇你的,昀蓁。”
他对她的称谓,不再是客套的三小姐,亦不是她婚后多出的身份贺大少奶奶,而是从前二人相处时,他最常唤她的名。
“你倒是变了许多。”兰昀蓁抬手捻起糖夹,往咖啡杯中加入两块方糖,“从前的你,向来屑于将这些事付之于口。”
“不说无用,说出口,或许还可起些作用。”许奎霖的眸底沉静,直望着她。
兰昀蓁垂眼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街道上传来报童卖报的稚嫩吆喝声,她放下匙子,朝那卖报的男孩儿微微招手。
“麻烦给我一份报。”她从珍珠手提包中取出零钱,交付到那男孩的掌心里。
那孩子麻利地将钱塞进衣口袋中,抬首时忽而瞧见了坐于她对面的许奎霖,似乎是不太确定地又多瞧了几眼,方犹犹豫豫地将报纸递到她手中,一溜烟跑走了。
兰昀蓁心中觉着稀奇,转眸瞧了一眼许奎霖,后者依旧神情淡定。
虽说,他右眼眉骨的下方眼窝处有一道浅淡疤痕,但那痕迹应已被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框眼镜遮得看不见了才是。
除此之外,兰昀蓁着实想不出,他身上有何处,是能使那孩子畏缩地跑开的。
她不得其解,直至翻开了报纸,看见第二版置于右上角的那则离婚声明——
[立离婚书人:许奎霖、胡婉兮,今因彼此意见不合,势难偕老,今凭男女双方亲族,自愿脱离夫妇关系,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不相干涉。此系两人自愿,并无丝毫逼迫情事。空口无凭,特此登报声明。]
忽而间,她便顿悟,为何方才那孩子将报纸给自己时,显得有些发憷。
原是亲眼见着了报纸离婚版面上的风云人物。
怎好让绝婚之人,拿到刊有自己离婚声明的那期报纸呢?
许奎霖同胡婉兮和离的消息,其实她在苏州时便早有耳闻。青锁对这种沪上的风月八卦向来是再敏锐不过的,更何况,这事关她的两位相熟之人。
只是,她未曾料想,他二人会这么快登报声明。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许奎霖知晓她看见了那一版,淡笑着对她。
“这又有何好问的?”兰昀蓁将那报纸一折,换了另一面继续览阅,自若以打趣带过此话,“谁人不知,胡小姐对你一往而情深,此番,亦大抵是你将她的心给伤透了。”
许奎霖微微一笑,却不同样轻松地揭过这话题。
“昀蓁,我与她的婚姻,并非你所见的那般简单。”许奎霖呡了一口咖啡,“当初,你未应允与我的婚事,那之后许久,我都未想过要成婚。直至,胡婉兮来寻我。”
“我与她的婚姻是一场生意——她有充足的理由说动她父亲,放弃长兄,转而投入我的阵营,唯一的条件是,我要娶她,三年为限。”
“最后的结果呈现在眼前。”一丝苦笑浮现于许奎霖的面庞,“我与她,皆是感情上的落败者,没有赢家。”
他同胡婉兮的婚姻,始于民国十二年一月,终了,又止于民国十五年一月。
三年为期,一日不差。
二人并无子嗣,也无财产上的纠纷,是以离婚的程序可称顺畅。
胡婉兮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东西,他亦如此。
无论是从前的兰昀蓁,还是如今的兰昀蓁,于他而言,皆是可望而难即的。
初听闻,她婚后与贺亥钦分居两处时,他也曾臆想过,自己是否能弥补往昔的缺憾。
但感情一事,总事与愿违……
许奎霖敛去眸底的憾色,故作自若地问她:“萧宪他,待你可好?”
早有流言传至沪上,言聂三小姐与萧二公子生情。
这种事情,本是人们捕风捉影惯了的,但二人之间若当真无情意,萧宪又何必为她搬去苏州?
闻言,兰昀蓁啜饮咖啡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回过神来,将咖啡杯搁在描金瓷碟上,以餐巾揾了揾唇角:“他其实并非坏人。”
一个万分中肯的答复。
许奎霖兀自颔首,低声道:“如此便好。”
日暮西沉,落霞洒金,映在停驻于咖啡馆门前的那辆深黑别克车上,尤为显目。
自车内走下一人,且是他两人都熟悉的人物。
贺亥钦西装革履地从车边迈步而来,视线淡淡地瞥过许奎霖,又落在兰昀蓁的脸庞上:“我那新婚不过两月,便与我分居的夫人。时隔两年,才返沪一次,我以为,你至少会先回府邸一趟,而不是坐在此处,悠闲地同旁的男人饮着咖啡。”
大家族中的教养使然,贺亥钦出口的话语并未刻意羞辱何人,却携着一股冷漠薄凉。
许奎霖何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讥诮,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捋平本就无褶皱的袖口:“昀蓁是今日清晨抵达的上海,贺大少爷既作为她的丈夫,又为何黄昏才至?”
“许二公子对我夫人的消息倒很是灵通。”贺亥钦的面上笑意冷淡,“二公子有这般关心,若能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夫人身上,今日的晨报上,便也不至于刊登那则离婚声明了。”
两位人前向来有礼的男士,如今却舌剑唇枪地暗争口舌起来,颇有拔刃张弩之势。
兰昀蓁任凭他二人争执,起身淡然提起搁在圆桌上的那只珍珠提包:“三姨母病重,我还要去探望,二位若要闲谈,便坐下来,点杯咖啡慢聊吧。”
唯一的女士离开了露台,可这场纷争似乎仍在继续。
“许公子当真一片情深,可这份情,却付错了人。”贺亥钦看着兰昀蓁招了一辆黄包车。
她上车时,二人视线恰好交汇,她漠然地瞥开目光,抬手将遮阳棚拉下。
贺亥钦收回了视线,转眸看向许奎霖:“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是什么都没得到——她的人,她的心。青梅竹马,年少相识,到头来,你却一无所有。”
许奎霖并不为他的讥讽而愠怒,反而平和极了,容色依旧若往日里的一般温润:“我不是你,贺亥钦。我若不懂她,便绝不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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