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二月,聂缇的病情便愈重了。
府中的大小事宜,早在她初病时,便悉数转交至六姑太太聂绮手中打理。
聂绮与颜宗孚久不和睦,此番又在娘家握住了掌管家事的实权,便过得愈发舒心起来,连带对着向来不喜的兰昀蓁都好脾气几分。
“你三姨母呀,什么都好,就是命数不太好。早年是独子离世,到了如今,好端端的身子骨,竟得起肝癌来了,啧啧啧,真是……”
聂绮正悠闲地拿着剪子,为矮几上浅绛彩赏瓶中竖着的几枝金钱绿萼梅修剪徒长枝,一边又瞥了她一眼:“你当真要见她?”
她显然是在怀疑兰昀蓁的用心。
毕竟,当年若非聂缇向老太爷告发,如今的兰昀蓁怕是已同贺聿钦在一处了。
兰昀蓁立在一旁,平静地回她道:“无论如何,三姨母都对我有养育之恩,眼下她病了,于情于理,我都该见她一面。”
聂绮将瞧着她的眸光轻飘飘地收回来,垂眸睨着眼下的梅花枝,翘起细长的小拇指继续修剪着:“喏,叫看护领你过去罢。”
聂缇并不住在原先的房间里,她病后,聂绮以不愿让家中其余人染了病气为由,将她迁去了二楼最北端的卧房里。
屋内一片沉寂,聂缇正躺在床上昏睡。
她的面容枯黄极了,两颊凹陷下去许多,原先及腰的黑亮秀发,如今却略显凌乱地于枕头上散开,且只余齐肩的长短。厚厚的棉被覆盖于她的身体,却遮掩不住那因腹水而膨大的腹部。
聂缇的前半生,着实起居有常,饮食节律,未曾染上何种不良恶习,亦无遗传基因方面的影响,可就是这短短两年时光里,她先是查出乙肝,再是肝硬化,最终竟转变为了肝癌。
“……这种病,医生是要剖腹去探察的,正常人的肝脏摸上去柔软似嘴唇,带有弹性,硬化了的肝脏摸起来便好似鼻尖,韧却不弹,可三姑太太的肝非但不柔软,反倒长了一个石头那般硬的包块,这便是肝癌了啊。”
看护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大抵亦是因整日地守着病怏怏的聂缇,无人同她闲聊解闷的缘故,此刻又见兰昀蓁面容温和,便滔滔不绝地同她讲起来。
“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三姑太太说。”兰昀蓁道。
那看护晓得自己言之过多,恐惹了主人家的不高兴,是以悻悻地离开了。
兰昀蓁在床边的花梨木老凳椅上坐下,垂眸静眼瞧着躺着的聂缇,后者似乎是听见了屋外的电闪雷鸣,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尚未全然睁开,只嗓音沙哑道:“水……王妈,水。”
兰昀蓁悄无声息地倒了一杯水,手掌托住她的后背,扶她坐起来。
直至杯盏的边沿碰至嘴唇时,聂缇方惺忪地睁开眼,却又倏地瞪大了——
瓷器碎裂的声响在房间的地板上炸开来,早便凉透了的茶水洒了满地,聂缇慌张地推开了她的手,攥着棉被往另一侧挪了些,眸光惕厉地盯住她,质问道:“你为何在我的房里?”
冰冷的茶水溅到了她的大衣衣摆,兰昀蓁却似毫不在意,镇静地取出手帕,将手背上的茶水拭干:“我自是来探望姨母的。姨母病了许久,我拖到如今才来探望,本就已是不孝顺了。”
“何时轮得到你在我膝前尽孝?你给我出去!”聂缇蜡黄着脸,久而未剪的长指甲犀利地指向她,“你现在回府又是为了什么?你别忘了,老太爷亲自给你选的婚事,你经营得似一摊烂泥,他老人家不会再那般器重你了!”
“姨母,您亦是病得忘了,老太爷如今也卧病在床,身子骨早大不如前了。”
“那又如何?你在这个家中,可还有能依靠的人?”聂缇喘了口气,转而尖厉地笑了起来,“咳,想当初,若非我开口给你求情,又悉心百般地照料你,你怕是早已冻死在聂府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了。”
“姨母若是真心待我,我本可将这份救命的恩情千百倍地偿还给你。”兰昀蓁平静地看着她。
听见她如是说,聂缇却似疯了一般地笑起来:“偿还?我不需要你来偿还,你欠我的这条命,你父亲早便还过了。”
“你到如今仍不知晓吧?你父亲当年的死,正是我的手笔。”聂缇攥着被角的手愈来愈紧,“他害死了修安,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世上?……我的儿子,他才十六岁,一颗轻飘飘的子弹便夺走了他的生命。他离开世间的那天起,我便发了毒誓,定要让杜栒文体会这切肤之痛。”
兰昀蓁的眉头稍皱:“他,是你派人打死的?”
“是,正是我。”薄薄的泪光濡湿了聂缇的眼尾,却又被她断然抬手抹去,不留一丝痕迹,“聂家的兄弟姊妹皆是靠不住的,所幸我仍有母亲那边的亲戚。”
“阿妹为我寻来了青帮的人,那几人,下手最是狠毒,我偏要看着他杜栒文被活生生打死,修安生前所受的痛楚,我要他千倍百倍地偿还回来!”
聂缇所说的“阿妹”,那不正是……杨氏?
兰昀蓁听得有些失神,聂缇却以为她被这个真相所冲击到:“你当是惊讶万分了吧?当初不惜使出浑身解数,也要留下的寄身之所,以为能给自己安宁舒适的生活,却未想,实则是虎窟狼窝。我为报仇隐忍了一辈子,如今终是解脱了,呵呵……”
笑着笑着,聂缇的头便低垂下来,哀婉道:“但千方百计算计的人,终了,都不得善终。”
她这番话,不知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旁人。
“可纵使费尽心机,您亦有至今仍不知晓的事。”兰昀蓁看着她,眸色宁静。
聂缇的动作滞住,抬首看向她:“你到如今,还想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兰昀蓁未有反驳,只从花梨木老凳椅上离开,俯身,凑近了她耳畔。
她低缓耳语:“我并非聂芷安。”
“姨母,我不是聂绫与杜栒文之女。”
二人离得很近,她话音方落,便可觉察出聂缇瞬滞的呼吸。
“你……你说什么?”聂缇欲偏开头,去看清她的脸,却被她紧紧按住了两只肩头,分毫动弹不得。
“真正的聂芷安,于八岁那年意外病故,聂绫为此整日流泪,双目哭得模糊看不清,连精神也出现错乱。那时的我,流落街头,因同聂芷安的模样相似,便被杜栒文接回府中,以此安抚丧女的聂绫。”
聂缇的全身都紧绷起来,她努力平复好呼吸,故作镇静:“……那你又是谁?”
“您早便知晓我是谁了,姨母,我的姓名,您是日日都念着的。”
“兰昀……昀蓁?”聂缇只觉喉头忽而哽住,艰难万分。
“是云嫃,姨母,我唤作云嫃。”兰昀蓁将嘴唇从她耳畔撤开,同她面对着面,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这个名字,您可觉着有一丝耳熟?”
“说来,整个聂家,您当是最早一位同我结缘的人。毕竟——你的舅父,杨洪禄,同你的父亲,聂岳海,一并将我害得家破人亡。”
“你!你是……!”聂缇方要惊呼,却被兰昀蓁拿帕子捂住了嘴。
“嘘——姨母,你再如何唤我,也只能叫出昀蓁的音来不是?”兰昀蓁轻声道,“当初,老太爷将我认给兰太太作干女儿,本是要我改名作“兰蓁”的,中间那个‘昀’字,是我要求添上去的。”
昀,是日光,亦是明光。
昀蓁,亦是云嫃。
她要自己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字。
十八年来,每当这个姓名自聂家人的口中念出时,她对云家的仇恨便会更镌骨几分。她绝不许自己忘却这份血仇。
“姨母,你身为聂家人,如今享受到的一切,皆是因篡夺了我云家的家财,这般想来,是否又是你亏欠于我了呢?”
聂缇怔忡了,直愣愣地望着她,许久都未再出声。
兰昀蓁以另一只空出的手,柔和地捋顺她枯燥的齐肩短发,不急不徐道:“从前的我,曾真心将你视作至亲,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待我好,若愿意就此装下去,我们本可亲胜母女。”
聂缇的发虽不似从前那般长,却因长期无力养护而毛燥缠结起来,兰昀蓁的手指堪堪梳至发中,便被迫卡住。
纠缠于一处的枯发将头皮扯得刺痛,聂缇攒着眉,倒吸一口冷气,兰昀蓁瞧她吃痛的神情,并未再继续以此刁难。
“但就在我想要将你的那份债一笔勾销时,你却给了我迎头一棒。”她的手抽离那片蓬乱的发,“姨母,你对我的猜忌太多,若你早些将心中的恨付之于口,我大可以帮你解恨。”
敲门声忽而响起,是喝药的时辰到了,看护要进来伺候喂药。
聂缇听见门外有人,忙挣扎起来,轻易扯开了捂于口鼻上的手帕,欲高声呼喊,却只能嘶哑地发出几个断续的气音。
她无法正常地说话了——是那方帕子!
意识到这点,聂缇诧异地抬眸看向兰昀蓁,后者却面容平淡,慢条斯理地将手帕叠好,又收回口袋中。
“再等一刻钟吧,我同姨母许久未见,有些话不得不说。”兰昀蓁朝门口道,遣退了那人。
门外的看护王妈欸了一声,那道步履声渐远了,一并携去的,是聂缇的希望。
“您不必多做无用功了。”兰昀蓁按下她的肩,让她那具逐渐变得僵硬无力的身体躺在床上,“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在聂老太爷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我的心早就硬了,我们啊,都是一般冷漠的人。”
聂缇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全身上下,唯有眼睛是能转动的,眸底惊恐地望着她。
“还有一事,我想你该知晓。”兰昀蓁为她掖好被角,俯身于她耳畔低语,“你的好舅父,当年死于我手中。”
床上的人无法回应,呼吸的频率却急遽地快起来。
聂缇的喉头似乎被人紧紧扼住了,以一种极扭曲的气音呼救着,试图引起屋外来往走动的丫鬟的注意,却无人关心。
“姨母莫要着急,此事,老太爷亦是知晓的。”兰昀蓁顿了一顿,“我本无意杀他的,可当时你爹不许将他送去医院救治,他就这般,冷眼目睹了他的死亡。”
“亦是自那之后,聂岳海对我愈发地信任,才会有如今的我。”
兰昀蓁缓缓直起身子,离她远了。
聂缇的脸动弹不得,唯可斜目睨着她,仍旧尝试着要说出话。
“我该走了,姨母。”兰昀蓁垂眸瞧着她的挣扎,抬手比起食指,竖于唇前——那是噤声的手势,“您今后切莫再多言了,毕竟……无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话。”
兰昀蓁转过身,仍伫立在原处缓了少顷。她听见背后的床板剧烈地咯吱晃动起来,聂缇扭着那副僵滞的躯体拼命挣扎着,喉头逐渐能发出暗哑的声音了。
那嗓音并不成调,却隐约拼凑出“云嫃”二字的音来。
兰昀蓁推开门,决然地离开了。
候了一刻钟,送药过来的王妈听见房内的动静,迟疑地对她道:“三小姐,三姑太太正唤您呢。”
“三姑太太病得更厉害了,去寻位医生来为她瞧一瞧。”兰昀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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