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终是没有即刻返沪。
冯珍葩眼尖地瞧出来这二人的关系逐渐破了冰,是以要扶楹去求兰昀蓁,与他们一同过完端午再动身。
端午那日,冯珍葩与弥月清早便去将中午需用的食材买回,在厨房里大展身手起来。
许久未过这般热闹又团圆的节日了,扶楹兴奋不已,冯珍葩瞧她蹲在装满大闸蟹的搪瓷盆边,乐嘻嘻地放跑了好几只螃蟹,连忙将她揪出厨房:“小祖宗,这阳澄湖的大闸蟹都叫你给糟蹋光了,别添乱了,快出去玩吧。”
正巧,兰昀蓁要出门去买艾叶与菖蒲剑,扶楹便兴冲冲地跟上了。
兰昀蓁本是在前边走着,无意间瞧见了一家首饰铺,铺上有一只蝴蝶银发卡,她心觉很适合扶楹,便想给她戴上试试看,可一回头,却发觉人都不见影了。
“扶楹,过来看看,喜不喜欢这只发卡?”兰昀蓁四周望了望,瞧见后头与五六个小朋友凑在卖竹编的杂货摊前的扶楹。
摊主的编织手艺倒是极妙,一根简简单单的竹条,在他手中翻来覆去几回,竟化作了一只惟妙惟肖的螳螂大将。
“昀蓁姐!我可以买这个么?”扶楹瞧得出神,拿起摊位上的一艘竹编舟问她,眸光里尽是喜悦与期盼。
“你喜欢的话,我们便买下它。”兰昀蓁付了钱,又拉她至首饰铺前,继续为她试那枚蝴蝶发卡。
“这回过完端午,你是不是就真要回上海了?”兰昀蓁正为她别好发夹,身前的扶楹却忽地问起。
“我舍不得你走。”扶楹将脑袋正过来,望着她,“当初,你嫁的人若是二哥便好了,若能如此,我便可以唤你嫂嫂,可以成日和你待在一起,这里便是你的家,你也不必再回上海去了。”
从前那个纯真的孩童,到如今已瞧懂了不少人事。
兰昀蓁怔了片刻,少顷后温和地笑了,抬手抚摸着她的发顶:“人生在世,哪有事事皆顺遂的?不过扶楹,无论我与你二哥关系如何,你都可以将我视作亲人。”
“日后你若想念我了,便拿出这只蝴蝶发卡看一看,想起今日你我二人的对话,或许心中便会开怀了。”
扶楹微微垂头,抬手摸着右发上的那枚银发夹,一言不发。
兰昀蓁瞧着她这般低落模样,还欲出言逗她开心几句,却被一道熟悉却又让人顿觉疏离的声音打断。
“你倒是很有闲心。”
扶楹率先抬起头来瞧,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且清冷的女子的脸庞。她不曾见过这人,不知这是胡婉兮,只是觉着她盯向兰昀蓁看时,视线是很怪的,似乎隐含着一股厌恶。
“你是谁?”扶楹拦在兰昀蓁身前,不甘示弱地朝胡婉兮道。
“这可是贺聿钦的妹妹?”胡婉兮淡淡地瞥了一眼扶楹,转眸又向兰昀蓁,“爱屋及乌一词,用在你身上,倒颇为合宜。”
兰昀蓁平淡地看着她,轻拍了拍扶楹的肩头,低声道:“方才的杂货摊上不是有许多竹编的小玩意?你再去多买几个手工品,回了府上,分给邻里的玩伴们。”
说着,她从提包里拿出一只海棠金丝纹的荷包,放进扶楹掌心里。
荷包一落定,里头的银圆便堆叠在一处,碰出哗哗的轻响来。
扶楹仍略显担忧地看着她,兰昀蓁便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快些去吧,到时早些回去,与大家一起过节。”
扶楹点了点头,终是走远了。
“你来找我,是想说些什么?”兰昀蓁回身,看着胡婉兮。
几年未见,她与许奎霖成婚又和离,瞧上去再不是昔日里温柔婉顺的娇小姐模样。头发剪短至肩,已烫成了当下时髦的冶艳的小卷烫样式 。
“并非我要寻你。”胡婉兮冷笑,“我来这里,是买我娘生前最爱吃的粽子。至于你,是无意间看见的。”
杨氏已死了。并非因死于严重烧伤,而是死于旁人如何都未曾料想到的肺痨。
那日在饭店大堂里,兰昀蓁瞧得着实不错——杨氏的脸在清醒时便被划花了,其后的熊熊火光吞噬了她完好的皮肤,亦得以将损烂了的脸掩饰。
萧宪在这点上,实是与外界所传言的一般手段狠戾。
杨氏当年在云蕴华的衣箱里,悄悄塞入肺痨病人的衣物,使其感染而故。她做这桩伤天害理的事之前,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是要反治其身的。
“你如今可满意了?”胡婉兮凄凉地笑着,“先是许奎霖不惜以巨额分手费作补偿,也决意要与我离婚,紧接着,我娘也病逝。爹说,她得的是传染病,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许我见。看我如今沦落至这般,你可是称心如意了?”
兰昀蓁的容色不变,依旧平静:“你所遭受的这一切,有你自己的原因,亦有你爹你娘犯下的罪孽,唯独与我毫无干系。”
“你说什么?”胡婉兮怒极反笑地盯着她,“许奎霖本是要娶你的,你不愿嫁与他,却将他的整颗心都牢牢握起,不给旁的女人留一丝一毫的缝隙。与他成婚的这三年里,他的人日日在我身旁,可心却一直在你那。”
胡婉兮顿了一顿,眸光落在她面庞的五官上,憎恶地描摹着:“我本对自己的样貌满意极了,直至婚后某日忽而发觉,有些时候,自己的脸竟与你有几分相似。我终是知晓,为何有时许奎霖分明看着我,却又似在透过这张脸,想另一人。”
“还有我娘。”胡婉兮咬牙切齿,“你与我爹是何关系,不必多讲,我亦猜出来了。”
“你母亲或许同我爹有过一段情缘,她可是知晓他当上了次长,所以才生下了你,以此妄图攀权附势?只可惜,我爹与我娘伉俪情深,即便是姨太太也不愿娶,现如今纵使我娘不在了,你母亲的牌位也休想入胡家祠堂半寸。”
兰昀蓁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意味不明地无声淡笑着。
“你有何颜面好笑的?我若是你,便一刻也不留,不必旁人多说,也逃得离聂家,离胡家远远的,余生永不抛头露面。”
“我并非在笑,我是为你感到悲哀。”兰昀蓁的面庞不露一丝情绪,出口的话语却句句讥讽,“胡婉兮。你的名字是谁为你取的?你娘,亦或是胡慊?”
“你当真是无人教养,才会不知死者为大的道理,竟拿我逝去的母亲来冒犯。”胡婉兮面有愠色。
“你若有教养,知晓死者为大的道理,方才便不会先提及我姆妈了。”兰昀蓁反唇相讥,“你母亲亦是不知这个道理,才会让你也口无遮拦。”
“她是如何生下你的,又是如何与你父亲成婚的,你活了二十余年,到如今也未弄清楚么?”兰昀蓁话中有话,“看来,杨氏也晓得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见不得人,才连提都不敢同你提起。也是,一位母亲,若叫子女知晓自己的罪孽滔天,恐也无法再于他们面前立下威严了。”
胡婉兮的眉心蹙得更深了:“诬蔑之言,是你张口就出的?”
“是否诳言,你大可回去后好好地问问你尚且活着的爹。”兰昀蓁冷哂,“我父母婚姻尚存时,你娘便与胡慊私会,紧接着怀了你,即便旁人不知,可你自己就未曾细想过,为何你只比我小了两岁,又何为,他们婚礼要在你六岁那年才办?”
胡婉兮的脸色渐渐僵住,兰昀蓁不留情面地接续道下文。
“那是因为,你外祖父攫取了我家的家财。元妻的家中失了势,胡慊自然可以将这段无益可获的婚姻不费吹灰之力地瓦解,转而迎娶因此得势的你母亲,以此来讨好你那忘恩负义的外祖父。”
兰昀蓁面上的笑容淡极:“你娘当真是给了你十足的自信,竟使你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怀疑过,实际上的那个私生女是你——胡婉兮。”
“方才,你还提到了许奎霖。”兰昀蓁缓了一缓,“当年的你自视甚高,以为借权势与他交易婚姻,婚后便可同他日久生情,到了如今,结局可见一斑。”
“你二人婚后三年,我都不曾与他见过面,既是你自己经营不善,又怎好意思将错由归结于我头上?”兰昀蓁淡漠地睨着她,“及时抽身,尚且来得及。愿赌服输,连孩童都懂的道理,胡小姐不应当要我来教。”
一番话听下来,胡婉兮紧咬着牙,忍得脸色都发白。
她向来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只知听杨氏安排的。这一点,兰昀蓁早便瞧出来。
无论是为妻,亦或是为母,杨氏都颇为强势,胡慊又懦弱,他二人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会无主见。如今,即便是杨氏已死,一时之间,胡婉兮也强硬不起来。
“还有一事——别想着,知晓了我的身世,便可将我一举揭露。”走过她身旁时,兰昀蓁又忽地顿住了脚步,微侧过脸,红唇低语,“你说,若聂岳海知悉了真相,会不会觉得胡慊对聂家别有用心?届时,他的官位,乃至性命皆不保,你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身侧人的呼吸瞬时都沉重起来,似乎气得身子都在发颤。
兰昀蓁垂眸,瞥见她握紧的拳头,未置一言,淡然地迈步离开了。
“扶楹,礼物可挑好了?我们要回去了……”
那道温柔的声音,在身后的人潮中渐渐湮没了。
胡婉兮失神地瞧着那道窈窕纤薄的背影,毫无缘由地,忽而忆起三年前,那个她与许奎霖签订结婚书的上午。
“只盼你三年之后,莫要后悔。”
她将姓名一笔一划地工整落下时,许奎霖立于她身旁,平静万分地对她道。
仿若即将成婚的人不是他一般。
并非三年之后莫要后悔,而是,即便知晓来日会有悔时,仍旧不甘心不做出这般选择。
兰昀蓁与她又何尝未有相似之处呢?
胡婉兮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于原地怔忡地杵了良久,终了离开了。
……
兰昀蓁亦许久未这般热闹地过一回节了。
往年在苏州,要处理的事务极多,无论是聂家、贺家,亦或是工厂的事宜,都使她无心再顾及节庆。
可今年今日不同。
聂岳海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如今终日卧床,府内外的大小事分别交由聂缙与聂绮操持。这几年,青锁亦跟着她学了许多,工厂里的事务已可自如打理。而她自身呢?她已与贺亥钦签订和离书,今后再无分毫干系。
冯珍葩做了一大桌子菜肴,弥月正帮忙将最后一道拿手好菜端上长桌,刚放下,便被兰昀蓁拉住了手腕。
“你坐到我身边来。”她朝她温和地笑着。
“小姐……”弥月忽而有些无措,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心中的感动自是不必言说的。
往日在聂府,即便是最得老太爷信任的翟管家都不曾与他同桌用餐过,可兰昀蓁如今却……
“我从未将你视作过丫鬟。”兰昀蓁的眉眼弯了弯,“若真要说,在我这处,你顶多算一个妹妹似的小丫头。别忙活了,一起吃饭过节。”
今日的主厨冯珍葩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日,终于此时出来露了面,“就是呀,过节本就该一屋子人坐下来,一同庆祝,来来来,快坐下。”冯珍葩附和着,笑着将弥月扯着坐下。
屋里的人总算是都坐下了,冯珍葩先要举杯庆贺,却被大门口处,忽如其来的叩门声响打断。
“谁会在这时候上门?”冯珍葩心中奇怪。
“大抵是一位故人。”贺聿钦道。
兰昀蓁不由得多瞧了他一眼。
能在端午时节来访的故人又是何人?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贺聿钦转眸含笑看着她,兰昀蓁不自若地将目光挪开。
“我去开门!”扶楹热情地起身跑出去,门闩一拉开,来者的身影便逐渐显露完全。
“原是康少爷。”冯珍葩将那人认出来。
兰昀蓁亦是意外的,意外之中,却又蕴含着喜悦。
康修铭是一如既往的能言善道,未等她开口,便朝着她,笑容满面地抢先一步:“昀蓁,许久不见。”
“是有许多年不曾见你了……”兰昀蓁握过康修铭绅士伸来的手掌,心底颇有几分感慨。
当年,她初成婚不久,心却已如朽木死灰般沉寂,不愿再见往日那些同贺聿钦有丝毫关系的物或人,怕自己瞧见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忆起昔时的点滴,伤怀又伤心。
后来,之所以搬去苏州,亦有这份原因在其中。
“都说光阴催人老,可我怎觉着,此话到了你这处,却该反着来了?”康修铭笑道,“昀蓁非但是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且方才我远远地看过去,竟以为是一位女大学生,还心想着,聿钦身边何时多了一位我不识得的佳人。”
“我瞧着,康先生似乎也同从前一般无二。”兰昀蓁无奈地回道。
他当真是一般无二地爱在侃谈贺聿钦时,将她也一并带上。
这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兰昀蓁的视线又落定至贺聿钦的脸庞,后者似乎听见了她心底的回音,替她朝康修铭道:“你这张嘴,未去到外交部就职,也不知是他们的缺憾还是庆幸。”
兰昀蓁听罢,不禁莞尔。
“今日康少爷来得正巧。”冯珍葩从厨房里又添上一副碗筷,“过节就该人多才喜庆呀。”
康修铭欣然落座,谢过冯珍葩,独自斟起一樽酒,先笑敬一杯道:“此番我来京,本是为与聿钦议事,不料中途耽误了几日行程,人至老宅时,恰好赶上端阳的饭点,虽当真非我有意蹭饭,不过,修铭还是在此先干为敬,谢过大家了。”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咯咯笑起来。
他仰头饮完,又不急不忙地斟好了第二杯酒,双手端起:“这一杯,敬端午,敬今朝,敬如今的安宁,亦敬诸位的顺遂安康,自由无拘。”
言至此,桌边的几人皆举起杯。扶楹听得字面含义,只知晓是佳节的祝酒辞,于是也盈盈地笑着举起盛着果汁的玻璃杯来。
兰昀蓁听懂了康修铭此番话中的深意,她相信贺聿钦亦如是。
如今的他二人,皆是自由且无拘的。
聂家再不能将她牵掣,而他亦无须再活于监视之下。至少在此刻,他们的生活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兰昀蓁瞧见扶楹正朝自己咧嘴笑着,嘴角边的两颗虎牙都露出来,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见了,心底的那份愉悦似乎也要浓上几分。
兰昀蓁朝她温和地弯起唇角,将杯中的酒与众人共同饮尽。
烈酒沁入喉,先是几分辛辣,而后萦绕唇齿之间的,才是那股浓香醇厚。
有了烈酒,时间过得便快起来。
因谨记着兰昀蓁上回的那番话,贺聿钦今日并未饮太多酒,那坛中的大半好酒都进了康修铭的肚中。
冯珍葩拉着弥月去隔壁邻居太太的家中搓麻将去了,扶楹则在外头与玩伴们嬉耍,一时间,长桌边只余下三人。
“他莫不是特为你家这坛酒而来的?”兰昀蓁瞧着康修铭醉压倒在餐桌上的那半张脸,不由得问道。
贺聿钦瞧了一眼他,亦失笑:“或许是这样。”
这坛酒,乃是贺嶐生前便存于老宅的酒窖之中的。他颇爱烈酒,从生到死亦如烈酒,贺聿钦不觉便又忆起他来。
“我去洗碗。”他起身,收拾好用完了的碗筷,一并端起,进了厨房。
兰昀蓁瞧见贺聿钦方才的神情,猜出来,他大抵是想起了父亲,口微张着,本欲宽慰他一二,却被扶楹唤住了。
“昀蓁姐,桌上的粽子我可以拿去和伙伴们分么?”在外头疯玩的扶楹满头热汗地跑进去,手攀在门框上,朝她探出黏着汗涔涔刘海的脑袋。
兰昀蓁收回了望着厨房那道身影的视线,转而回过神,起身去给扶楹拿粽子:“当然可以,不过别吃太多,当心肚子疼。”
“知道啦!”扶楹提起一溜串的苇叶粽子,又跑出门去。
大门外闹哄哄地欢笑着,是孩子们在嬉耍。
兰昀蓁听着这阵欢声笑语,只觉心中也松快许多,总算是真切体会到了节庆之乐。
她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苇叶清香,随手挑了一个翠绿的苇叶粽子拆开来尝。
粽子是江米小枣馅的,嚼在嘴中,黏韧而清香,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兰昀蓁忽地便想起,粽子应是要蘸糖佐着吃才有滋味的。
白糖放在厨房,她过去找,却未能找到。
“你可瞧见白糖罐子了?”兰昀蓁问贺聿钦。
后者正弯起衣袖,正刷洗着碗筷,闻言,略思索了片刻,侧过脸道:“应是在砧板下方的橱柜里,或许被放得深了些。”
兰昀蓁依着他的话去寻,果真找出来那只白糖罐子。
“平日里鲜少见你下厨,可调味罐的位置你却记得一清二楚。”兰昀蓁往葵口小碟中舀入几匙白糖,一边道着,“你若是个女儿身,只怕天下的男子都想娶你这位好女子了。”
贺聿钦轻笑:“白糖是常用的调味,罐子放在何处这种小事,凡是稍稍用心,自己可便记好,何须劳碌妻子。”
这番对话,不知怎地,便太为自然地转移到了夫妻日常上来。
兰昀蓁将那只江米粽子往白糖碟里蘸了一蘸,轻咬一口,江米红枣与白糖的甜味便溢散于唇齿之间,回味甘甜。
该如何将话题挪回到寻常的事上来?她低眸瞧着那只已被蘸得显露出花纹底的白糖碟子,心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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