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这么多糖,不怕腻?”贺聿钦瞧了一眼她手中的粽子。
他似乎已进入到收尾工作,洗好了的碗筷齐整地码在沥水篮中,正拿抹布拭去流理台上多余的水痕。
“我就尝一点,粽子也只有前一两口才好吃。”
“若吃不完,留在那等会我来吃。”贺聿钦道。
一瞬间,兰昀蓁握着粽叶的手愣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方看向他。
贺聿钦瞧见她站在那处,一副稍显错愕的神情,温润地笑了:“怎么了?这粽子我吃不得?”
这人……
兰昀蓁瞧着他,沉吟了少顷,才开口:“没,只是这粽子,你尝起来或许甜腻了些……你想吃便吃吧。”
她将粽子搁在白糖碟里,瞧着粽身上已被自己吃入腹中,只余淡淡牙印的那头,犹疑再三,还是将它留在了碟上。
话是他说的,那便随他好了。
兰昀蓁洗过手,绕开贺聿钦欲离开厨房,却被他再度唤住了。
“昀蓁。”
兰昀蓁不知所以,回身瞧他,还未站定身子,却被他忽而握住手腕。
视线一晃,身前自窗外照过来的午时阳光,被那道熟悉而颀长的身影遮挡,那道影子蓦地临她脸近了。
一并靠拢的,还有他身上衣衫的皂角清凛气息,同他柔软的唇上的温热。
久别重逢的唇齿相依,似乎要分外漫长些,他一手握着她的一只手腕,顺势撑在流理台上,另一空出的手,渐渐攀于她腰际间,缱绻地摩挲着。
不知是否是他渡来酒气的缘故,兰昀蓁都觉自己有些醉了,他的唇瓣忽而落至她唇角,忽而又裹挟住她上唇,柔软的舌千方百计地撬开贝齿,一寸寸地攻城略池,极有耐性。
她逐渐被那细细密密的吻亲得迷糊起来,沉寂已久的生理性记忆被一点一滴唤起。自己的身体是熟悉面前之人的,她熟悉他身上的味道,他吻她的动作,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做出回应。
可脑海中凭白忽闪而过的那一丝清明,却让她忍心停下来,未被握住的手掌抵住他的胸口,将二人分开。
兰昀蓁的唇瓣泛着一层水光,微微翕合,似乎呼吸尚未能平复
贺聿钦亦好不到哪去,两唇皆已染上绯红的口脂色,唇角有一小处肿破,貌似是方才被兰昀蓁轻了咬一口。
“你酒吃多了?”兰昀蓁掀眸看着他,善睐明眸微动。
“早从在宅门口,再见你的第一眼起,我便想如此做了。”
贯来正人君子的贺聿钦,将这番话斯斯文文地说出口,且容色不改分毫。若放在从前,他可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的旧伤,不再复发了?”兰昀蓁有意地要去提起。
“伤口疼过一回,便也知晓该要歇了。”贺聿钦又近了,同她低声耳语,“三小姐呢?今朝亦饮了几杯酒,若已有些醉意,可否给贺某一个机会,陪去歇一会?”
……
房间里,那卷墨绿的提花暗纹纱帘被揭下时,屋外尚是明媚的艳阳。
鸟雀啁啾,蝉鸣阵阵,与宅院外孩童们的欢笑声聚拢到一处时,声音渐大,有些许分散兰昀蓁的心神。
她的脸贴在真丝枕套上,侧过来,朦胧间望见窗帘布上的暗花纹,闭了闭眼,便不由得想起,上回同他,亦是在老宅。
那时的他陪她跳舞,为她清晨去买新鞋,犹记得还打碎了一面楠木雕花圆镜,只是不知现如今修好了没有……明明一切都记忆犹新,恍若发生在昨日,可清醒地想想,却已过去了三年。
“在想什么?”身后的男人觉察出她的分神,低下首,在她耳畔。
“嗯……好热。”兰昀蓁的手指揪住枕头角,手心里生出的细汗,使真丝的枕布愈发柔滑,从手心里滑落。
总觉手中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她胡乱摸到自己铺散在床被上的青丝,绕起一缕在指尖,缠得愈来愈紧。
绯色的脸埋进枕头里,她嗅见海棠云霞的缂丝枕套下,幽幽弥散出的那股金丝楠木香,仿若整个身心都陷进了葳蕤春色之中。
“热就扯头发?”贺聿钦按住她手掌,顺沿着纤长的手指往上,将那缕弯绕的发丝拨开。
“把被子丢掉,会不会好些?”他低头,吻落在她薄薄凸起的蝴蝶骨上。
当初,是谁想出蝴蝶骨这一词来的?两片肩胛藏在冷白的肌肤下,随手臂的动作而清晰可见,犹若蝴蝶振翅,似一幅活的艺术品。
她便是这样一幅艺术品,他想着。
兰昀蓁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觉身上微微拂来一股凉风。
二人身上的锦缎被,被他抬臂揭去一旁。薄被本就是以蚕丝纺成的,不能算厚重,床亦是不大的,他信手一扔,便丢去了床尾。
落在床外的部分有许多,依着重,坠落至地板,层层叠叠地堆下来,最后竟全然铺在了地上。
太不像话了……
“这哪有好……”兰昀蓁扭过头,诽议道。
“待会我去开风扇。”贺聿钦顺势去吮她一张一翕的唇瓣。
待会儿,那不知,该等到几时去了。
兰昀蓁吻的有些心不在焉,她听着宅院外孩子们的玩笑声,想着扶楹,也想着珍葩姐与弥月。
“若她们忽然回来了,到时候该怎么解释。”她趁换气的间隙,唇齿不清地问。
“有何好解释的,谁会上楼来寻我们?”他沉沉地笑,唇上的力道更重了些,似乎要将她的思绪扯回。
身骨里头一片酥酥麻麻,兰昀蓁的脑海混沌,未去细想,竟觉得是这般道理……只是,仍觉着有些许不得劲。
“我想看你。”她轻声道。
扭着头,看不见全脸,而且又不舒服。
贺聿钦将她身子翻过来,正脸朝着她,继续着:“这样,总好些了?”
她浅笑着,轻嗯了一声,抬起手指,去描摹他的脸轮廓。
贺聿钦任由她好玩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脸。
从前他便发觉了,她似乎格外爱抚摸他的五官,指尖自眉毛始起,轻柔地滑落至眼皮,顺着山根往下,由鼻梁到悬着汗珠的鼻尖,再摸过微微低凹的人中,最后是双唇。
“男子怎会生得如此好看?”兰昀蓁瞧着他,心中想不通,顺着他的力,抬手攀上他的颈,摸过他的耳廓,五指陷入短而硬的黑发间。
“那你可欢喜?”他笑了,问。
“你不是早便知晓了?”她不去答他的话。
……
昏暗的卧室里,一股靡然缱绻的气息无声地弥散着。似是每每高烧过后,发过的一场香汗,兰昀蓁的身子现在都是发着微微烫意的,眼眶也酸胀得有些红。
人被折腾得有些倦了,虽欲闭眼小憩歇一会儿,一双眼却仍想落在他身上,不舍得将他放出了视线。
生怕梦醒过后,又觉是南柯一场。
身旁窸窸窣窣的响,贺聿钦起了身,将搭在春凳上的衣衫拾起,盖在她身上,又去给风扇接通电源。
他背身对着她,屋中光线虽昏,可他背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却仍是可瞧清的。
兰昀蓁侧躺着,望得有些出神。
电扇嗡嗡声响处,吹来股股凉风,贺聿钦又去将掉在地板上,被冷落已久的蚕丝被拾起,起身时,恰好瞧见兰昀蓁朝他伸了伸手。
“陪我躺一会儿。”她望着他,眼眸里蕴着娇娇浅笑。
那床锦被,又被随意搁置在了床尾。
贺聿钦对她向来言听计从,随她心意,重新躺上了床,笑着轻轻揽过她。
“可还觉得热?”他拨开她鬓角边被汗濡湿的发。
兰昀蓁摇了摇头,枕在他臂弯,手指轻点着他身前的旧伤痕:“自古男女都是要一幅好皮囊的,你怎未想过让这些疤淡些?”
“打仗不比儿时教会学校里的竞赛,战胜是无奖牌的,这些伤痕,亦可视作军人最好的勋章。”贺聿钦的声音沉静,捉过她灵活的手指,握着把玩起来。
其实还有一点,他怕吓到她,并未出言——沙场上,炮弹无眼,许多人会因此被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不论生前是将军,还是士兵,无人能将其识出。但入俭时,若发现他身上有许多伤疤,便会肃然起敬。亦或许,还可通过旧伤,辨别出亡者的身份。
“也是……”兰昀蓁想着。更何况,战时的条件是艰苦的,伤口能痊愈,而不危及性命,便已是万幸了,哪还有心思去想留不留疤痕呢?
“我的发梳,你可还留着?”她问道,问的是当初,他亲手打磨出的那半柄。
“这几年四处奔波,为便于行动,舍弃了多少物什,唯独不敢将三小姐的发梳落下。”贺聿钦言有侃意,被她枕住的那只手臂动不得,抬了抬手指,指向床头柜处,“从前一直随身带着,也当是作个念想,如今安定下来,便将它存放在床头柜里。”
兰昀蓁翻了个身,摸去床头柜,“是在上层抽屉,还是……”她摸索了好一会儿,只碰到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
那只盒子眼熟极了,初看见的时候,她心底便莫名地有些悸动,犹疑了好一会儿,终是打开来瞧。
可当真眼见了其中的物什后,她却稍稍愣住了一瞬。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那是当年,二人在码头离别之时,贺聿钦向她求婚用的戒指。
“你还留着它。”兰昀蓁垂眸瞧着那枚戒指。
她将它取出,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又将手离远了些,五指伸直来,变换着角度,左右观摩着:“就是略大了一些,不然刚刚好。”
戒指中央镶嵌着一枚圆润莹泽的祖母绿宝石,其外一圈皆以碎钻嵌饰,即便屋中光线暗淡,却也遮掩不住它散发出的淡淡蒙光。
“当年你若戴上,尺寸当是分毫不差的。”贺聿钦捉过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是这些年,你消瘦了。”
“你怎知当年便会分毫不差?”兰昀蓁又枕回到他臂弯里。
“你可还记得,有回你北上寻我?”贺聿钦偏了偏头,在她耳畔解释道,“那次,趁你熟睡,我用你梳落的发丝圈过,不会有差。”
蓦地,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被他迅速捉捕到。
贺聿钦摩挲她手指的动作稍顿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方才那转瞬即逝念头的可能性:“你那孩子,今年有几岁了?”
这个问题一出口,可谓是将兰昀蓁问得怔住了。
“你问这个问题,可是想见一见她?”兰昀蓁自他臂弯里微仰起头,瞧着他面上的神情。
“小丫头生得可像你?”他低眸凝望着她。
“像……但有时,却也不太像。”兰昀蓁说着,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栩鸢小小的脸庞。
或许……兰昀蓁抬眸,借着房中的微光,仔细打量起贺聿钦的五官来,眸光落在他浓而黑的长睫毛上。
或许,小丫头要像她父亲多些。
-
本是端阳一过,兰昀蓁便要离京的,可贺聿钦又留住了她几日。
时间一拖再拖,直至聂老太爷心脏病犯的电报从沪上传来,兰昀蓁不得不动身。
“下回我再来京,可还能见到你?”火车站台旁,兰昀蓁问他道。
手提小包的弥月,瞅见他二人似有分别话要说,低眸笑了笑,先一步钻进了绿皮火车里等她。
贺聿钦为她提着行李皮箱,低头看她:“不好说,近来听闻,北伐要开始了。”
“那你怎么办?”兰昀蓁的眉心不禁轻拧。
要知晓,贺老将军曾属直系一支,虽说他后来被同僚软禁于京,但不保证就因此不会影响到贺聿钦。
“我自是站在立场正确一方。”贺聿钦又道,“此番北伐,正好是为那年兵工厂爆炸一事,而报仇了。”
“届时,若条件允许,我去见你。”兰昀蓁说完,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总是我去寻你的,何时才能是你来见我?”
听出她语气中的揶揄与无奈,贺聿钦淡笑回应:“我这一生,亏欠三小姐许多,只能用余生弥补了。”
兰昀蓁抬眸望着他,笑了。
轨道上,绿皮火车迸发出“哧”一声长音,袅袅白烟自火车头顶升腾而出。
安全员嘴中叼着哨子,吹出尖厉刺耳的哨声,挥动着手中的指挥棒,催促着站台上的乘客赶紧上车。
“小姐,车要开了。”车厢里的弥月抬起车窗,赶忙提醒她道。
兰昀蓁忽地踮起脚尖,落下一吻,在他唇角。
贺聿钦下意识地抬手环住她的腰肢,听她在耳畔温柔低语:“那你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把余生都留给给我。”
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
这次,车是真要开了。
兰昀蓁离开了他的怀抱,快步搭上车厢。
站台上,贺聿钦仍立在原处,目光直望着她,唇畔含笑。
兰昀蓁不舍地瞧着他,心底却莫名安心。
她有预感,此番一别后,他二人便再无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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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九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
兰昀蓁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在为聂老太爷做身体检查。
如今的老太爷,身子骨已是大不如前了,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六姑太太聂绮时不时地便凑到老太爷跟前来,或是为他念报,或是给他按按手臂,总归隔三差五地,要使他见着自己的孝意。
院中洒扫的丫鬟曾无意说了一嘴,今日午时,聂绮本是约了几位官太太搓麻将的,可一听三小姐今日要回府,便临时将牌局换了个时日,又留在了府中。
“这下子,又得打仗了。”聂绮靠坐在一旁的明式花梨木交椅上,两手抻着报纸,为聂老太爷念着今晨的新闻。
“要打便打,总归我们聂家不掺和半分。”聂老太爷咳了两声。
如今他的须发尽数灰白了,有上了年纪的原因,亦有病痛的缘故在。
神郁气悴,连说话时的声线都不如昔日里中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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