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是个简便的说法,实际上循的是前朝旧制。正经说起来,这地方有个官名叫定威围场。围场里原是都城西北一片荒山,睿帝朝喜大兴土木,全国上下佛寺道观,修了不知道凡几,省得些边角余料,给当时辅政的东宫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明德皇帝,修建了这个定威苑。
如今明德皇帝已有春秋六十四,苑里几经数十年经营,各样猛禽猛兽,狼虎豹鳄,鹿狍麋麂,应有尽有,除却城东卫城的骁骑营军定时来巡看,竟然不怎么需要喂养,自己也能活得有生有味儿,足见这定威围场大的荒谬。为了保证安全,骁骑营,禁军武卫,千牛备身军一时齐出,紫盖黄旗,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明德皇帝生性好战好强,是开国父祖的性格,不过是中兴帝君,自己没怎么上过战场,故而每次狩猎,都要这样带足了精兵强将,这定威围场就是他给自己开辟的战场。
可惜他春秋已高,近从心所欲之年,却不能再行从心所欲之事,他的东宫太子还太小,故而体会不到父皇当年兴建定威围场时,那扫清寰宇的志向。太子萧祁明年方六岁,乖巧温顺地伏在母妃贤贵妃膝头吃果子,他的三哥萧祁瑾坐在旁边敬陪,仍是那副落落寡合,心不在焉的样子。
明德皇帝远远坐着,看见陆寻英和姬暮野并马驰来的时候,就微微笑着让太监召他们过来——他是个须发花白的胖老头儿,陆寻英每每看他的时候,都觉得他像幅慈祥得看不清面目的年画。
听见传召,他远远地就勒住马,把姬暮野也叫下来,在禁军武卫陪伴下步行抵进紫盖之下,又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陪王伴驾,哪怕是在围场上,也不得身带利刃,于是姬暮野的佩刀,陆寻英的佩剑,一时间都被解去,这才堪堪看见明德皇帝的脸。
老头儿笑着冲陆寻英先招招手,“英儿,来。”
整个京城里大概也就他这么称呼陆寻英,陆寻英走过去,明德皇帝早让人赐下座来,像个真正长辈似地,让他凑过来拿过他手腕子掂掂,心疼道,“瘦了,怎么清减的这样?”
陆寻英温驯地垂着眼,“十月份城里开好些的桂花,沾了身子就不爽,也吃不下饭去。”
明德皇帝转动着他手腕里一颗翡翠,皱皱眉头,“未曾请太医好生调调?”
陆寻英叹口气,“亏得陛下挂心,”
“太医院里的药也送了不少,看也看了好几回,就是总不见效用。”,他凑过来的时候,果然给明德皇帝发现了脑袋上的那条伤口,还有眼睛附近的那些青紫,“这又怎么弄的?”他脸色一沉,“底下人也都是废物,我派去那些人总共就交了这么一项差事,连小侯爷都护不好?”
“谁打的?”
“不怪他们。”陆寻英像旁边一努嘴,“那不在那儿站着吗。”
明德皇帝的怒火稍敛了些,看向罪魁祸首,也很是慈祥地冲他招手,“是越川,越川也来。”
姬暮野几步走到身边去行礼,然后沉默肃立。明德皇帝一看见他就笑了,“越川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跟十四岁那年一模一样。”
陆寻英分明看见,姬暮野的手在听到十四的时候狠狠攥紧了,可他什么也没说,明德皇帝就像个嫡亲长辈一样安慰他,“如今十六了,刚封的游击将军,不当再使那样小性子。英儿跟你也是同一个地方来的,怎么下这样狠的手,把他打成那样。”
“是末将鲁莽,往后一定谨言慎行。”姬暮野把最后那四个字咬得很重,陆寻英突然恍然——他不记得他是这么个容易服软的性格,便是到了九五至尊面前,也要辩驳两句。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姬暮野的脸,却发现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像火在烧。
陆寻英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要说扎眼,那伤口确实是很扎眼,在他过于白皙的肌肤上明晃晃的。他叫他看得心里局促,不咸不淡地扯过去,只想把事情快点翻篇,“罢了,陛下。”
他仗着老人对他的偏爱,轻声把这事解劝开来,“这事出有因,也算是我先口上无德,如今大家都说开了,也就好了。”
明德皇帝瞧着这个十八岁,看上去还一脸少年气的孩子。养在身边四年,他自忖知道这颗塞北的明珠是什么性子——温驯乖觉,含情又藏锋。他无数次不无遗憾地想,这个孩子这么个年纪,要是自己的就好了。
是自己的,那就是完美的守成之主。但毕竟不是,他始终是陆玉晓的儿子,是关西的小侯爷,明德皇帝想到这儿,忘了两个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指节不动声色地接触了一下陆寻英手上的翡翠串子,又很快地松开。
“越川就坐在英儿身边吧。”,他好像有些兴味索然,指了指身边的座次。这时候太阳已经转到了长林梢上,但是温度不高也不毒辣,许是因为昨夜刚下过雨的缘故,百鸟猛兽都藏。骁骑营三五十骑兵进去,赶了大半个上午,月季宫的琵琶都快弹断了,这才回报说在一个林场子里圈住了两头猛虎,一只麂子,就赶在低洼地势底下。这是大吉之兆,明德皇帝重新找回了兴趣,就要移驾去看,特许陆寻英姬暮野一干人步行跟着。
虎确实是猛虎,还没到半山腰里,便听见猛兽咆哮动地,令人胆寒,肩舆小轿在缓坡上刚停了一停,一阵虎气就扑面而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明德皇帝的身子饶有兴趣地从肩舆上往前倾,傍边上伺候的骁骑营主将一挥手,围场边一时间锣、炮齐发,将猛虎赶到山坡下面视野开阔的地方来。
两只虎一前一后,都是身姿矫健的成年雄虎,并排厮磨跑来,急切之间不分伯仲,原是预先知道这天要打围,宫里太监们早早儿地就传下口令来,这两天骁骑营在林子里四处搁的炮药花火,震慑着猛兽教他们不敢取食,这时候早就饿红了眼睛,且有鸣锣花炮在身后追赶,一路带风就追着猎物进了圈场。
众人屏息凝神,瞧着这场野兽相斗的好戏。虎身所带的风,哗啦啦穿过树林。后来是那头脸上带一个花点子的虎猛然跃起,将麂子的脖子干脆利落地一口折断,两爪扒着,贪婪地喝血,那只没得着麂子的虎发出大猫似的响动,身子弓着,走来走去,显见焦躁。
明德皇帝把李静媚召唤过来,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地吩咐,“这就完了,没趣儿,让两虎相斗。”与此同时,他的小儿子还趴在贵妃膝头百无聊赖地吃果子,他的三子正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用爱慕的眼神瞧着李静媚。
到最后,除了垂垂老矣的天子,并无人能欣赏这两虎相斗的戏码。他倍感无趣,转头去看陆寻英,发现陆寻英的眼神游移,锁在又高又远的天上。
“英儿喜欢么?”老人笑道。
陆寻英被他叫回过神来,轻轻地嗯了一声,“陛下说好,那就是好。两虎相斗,必定一死一伤,围场里这就算是顶热闹的事情了。”
只有从姬暮野的方向才能看到,陆寻英洒银的衣袖底,拳头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刺进肉里。但明德皇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李静媚即唤千牛备身斥候传旨,不一时,花炮又从林子里四起,响声震耳欲聋,正在饕餮的猛虎受了惊,叼着食物欲走。另一只便紧紧相随,要的不是残羹剩饭,而是虎口夺食。
骁骑营的包围圈越缩越紧,虎和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两只虎饿极了,得了食的绝不肯放,另一个也绝不肯弃。终于,又一声炮药高高响起,惊天动地一声虎啸,可却不是明德皇帝期待的,两虎相斗的戏码。
那只未得活食的猛虎,竟然高高跳起,从骁骑营骑兵的头上跃了出来!猛虎有跳涧逐猎之能,山坡缓台上到山坡下能有多远,须臾之间已逼到尽前。众人一时都惊得动弹不得,走避逃散都忘了。贤贵妃抱着太子瑟瑟发抖,萧祁瑾唬得似乎怔了,只是手里半杯酒泼出去,酒杯滚落在地上。
围场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陆寻英,他手边没有佩剑,赤手空拳将老人往身后拦,声音清凌凌,但仿佛一个雷把众人劈醒。
“禁卫何在?!还不护驾!”
一众手持坚斧长戟的禁卫被他一唤,立刻也围上来相护,可如今猛虎在外,肩舆小轿不能轻动,一时也无法将天子脱出险地。
陆寻英喊来了禁卫,又往李静媚的方向挨,“媚姐姐,有办法调弓弩手来吗?”
李静媚摇了摇头,“难,距离太近了,弓弩手们心不定,也怕射不准,伤了陛下,伤了金枝玉叶,这责任谁担得起?”
陆寻英又低声问,“弩床有没有,能不能抬来?”
“怕是也不成。”平素爽朗的李静媚,这时候脸上也满是思虑之色,漂亮的柳条眉毛揪得紧紧的,
“弩床是攻城守备用的东西,太大了,举动不便。更何况这又是山坡缓地,但是立住就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人倒是能等,虎等得了吗?”
陆寻英思索时,无意识地伸手要去点腰间的佩剑,但是摸了个空,就用手在身边的腰带上捏了一下。
“让禁军武卫进去杀虎罢。”他又这么对李静媚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我明白。关键是……谁能去。”
山坡缓地下面的围场里,虎视眈眈这个词,在这已得到了完美的形容。猛虎如今吃了血食,精力正饱足着,两只瓦罐大小的前爪按在地上,一双虎眼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似乎在掂量要从哪里首先突围。
陆寻英明白李静媚的意思,“这猛虎若是受伤,必然会拼死反扑,到时候要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好的。”
两人正思忖,突然听见背后有谁稳稳的脚步声接近,陆寻英福至心灵回头一看,是姬暮野。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讨要了禁军的仪仗斧钺,六十斤朝上的开山斧,虽然是仪仗所用,但也是开过刃的。威凛凛沉甸甸,在他手心里散发着寒气。
“李将军。”姬暮野沉声,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借您的桃花马一用。”
李静媚一怔,“你要去做什么?”
“屠虎。”,姬暮野平静地回答道。
这段儿写的时候太有生活了,乐,小祝家附近有个养虎园,金渐层们的味儿真大啊……(捏着鼻子跑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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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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