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媚还正在踌躇之中,在禁军武卫的对面,骁骑营的包围圈突然连鸣炮响,阵门大开,李静媚回头看时,里头早已经放出来一骑马。
马上人玄青色劲装,身带软甲,面似傅粉,身量修长柔韧,马肚子旁侧挽着箭袋,背后斜插着一杆镔铁的方天画戟。
疾奔的马蹄声和炮响立时就吸引了虎的注意,那虎暴吼一声,直扑着此人就过去。
骁骑营动作太快,李静媚立即敏锐地意识到,如今这已经不仅是护驾和杀虎的问题,更是骁骑营和千牛禁军之争!无论谁拿下了这头虎,献身护驾的功劳就是免不了的,而另一方则难免因为这个小事故,受到更重更严厉的处罚。
她毕竟是中书令李寂的女儿,这点儿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思及此,她冲姬暮野点头。
“少将军,陛下的安危就靠你了。”
乍然间被托付了此等重任,姬暮野竟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波动,只是嗯了一声,李静媚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他见过这个少年情绪波动最厉害的时候,竟然就是在他和陆寻英打架的时候。
他把陆寻英柔韧的身子摁在身下的时候,眼睛里有种张狂的绝望,像是让谁生生挖走了一块。
但不能再多想了,多想误事,骁骑营中冲出来的少年已经驰马和疯虎兜起了圈子。做为千牛备身将军,又是中书令李氏的长女,李静媚虽然觉得这个功夫该当自己做,这个脸也该当自己露,可是她心里也清楚;这疯虎越能有四五百斤之重,李静媚马术剑术都长,可是面对着四五百斤的野兽,也实在没有把握。
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姬暮野的身高体长,再不多想翻身下马,将马笼头和缰绳一并交到他手里。
“你去。”
姬暮野仍然是低哑地嗯了一声,翻身上马驰去,山坡上的禁卫军和千牛备身军阵,也同样门户大开放他出来。
两边各有年轻武将下场,众人的心就彻底松了下来——到这里这场险象环生的疯虎出笼,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斗兽游戏。
明德皇帝又将身子放松地靠了回去,显出一副看戏的松懈神态,眉眼间有点稳操胜券的疲惫。
“疯虎暴起,也算是有几分本事。可惜了,野兽毕竟是野兽。现在有这么两位少年英雄,他们还能怎么样,还想怎么样?”
这一次没有了姬暮野,再也无人看到陆寻英雪银衣袖下,紧握的拳头和抿得发白的嘴唇。
围场丛林密染,叠翠流金之下,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兜着圈子围绕猛虎驰骋。
拖着方天画戟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猿臂狼腰却面若好女,尤其是一双桃花眼漂亮。不过,跟这幅好相貌比起来,显然也是个硬茬子。他拖在背后那柄方天画戟,看势头估计绝不会下于三十斤。
跟他相比起来,姬暮野的身形则更宽,身高体长,手中的兵器在侍奉御前的时候就已经解去,如今手里拿着是近卫军的镀金斧钺,最里头一层开了刃,约有五六十斤,平日里仪仗出行,禁军武卫也只是堪堪能拿着,如今搁在他手里,竟然是轻轻掂起来在地上拖,足见他臂力远胜常人。
从陆寻英的方向看去,姬暮野的脸上平静如水,一双眼睛紧盯着虎,显出一种令人胆寒的镇定,追猎的姿态比猛兽还像猛兽。倒是边场上的李静媚比他着急,因为她已看出在这场仪式性的角逐之中,姬暮野的一个劣势。
那背方天画戟的少年身下的显然是上过战场的骏马,故而即便见得猛兽,也是越跑越勇,越驰兴致越高。反观姬暮野这边,李静媚的桃花马虽然也是百中无一的千里良驹,但毕竟千牛备身军常在卫城之中,几乎没有见过战场风雨,马是食草的东西,天性本就畏惧野兽,更兼猛虎反噬,本就杀气腾腾,更加威势逼人。
姬暮野几次控住马的笼头往回带,却又好几次被它挣脱跑开。
虽然斧钺比之方天画戟,要稍微长着那么一点,但是猛虎始终在他攻击距离之外。
就在这时,姬暮野突然做出个很不寻常的动作:他左脚踩着马蹬一边,身子稍微斜侧。李静媚只觉得他是手里兵器太重,又控马太久,失了平衡。这猛虎面前,落|马可不是小事,轻易便会丢掉性命。李静媚不由得掩口,轻轻地啊了一声。
她下意识往陆寻英方向去看,却见后者气定神闲,唇角竟然微微扬起!姬暮野的下一个动作,是身子欠起,在马上蹲身起来。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陆寻英心里明白,这是对面的战将绝对做不出来的举动:马蹬蹲身,飞身搏狼。这是常在边境,跟轻骑兵天下无敌的附佘五部常打交道才能学会的马术技巧。
只不过现在,姬暮野手上拿着的不再是轻飘飘的套马杆,而是将近六十斤的雪花镔铁,仪仗斧钺,即便如此,在他手里竟也是轻巧如无物。
果然,蓄足了力气之后,姬暮野大喝一声,飞身而起。
锐器砸入血肉的那声闷响一直传到山坡上来,猛虎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两边的树林和山崖都跟着颤抖。
姬暮野双手举起的斧钺,竟然已经深深嵌入了猛虎的头骨之中,没了一大半!
但是老虎毕竟血气旺盛,即便受此致命之伤,两只前爪也人立起来,要把身上的猎手甩掉。姬暮野纵然是身强体壮,这一下子,也早就耗费了大半的精力,幸而他心性极其坚定残烈,如今只靠一口气撑着,双手按着斧头,竟然生生把老虎头骨里的斧头又往进按了一寸。鲜血溅得满脸都是,面上神色仍是一种恒久的平静,只是眼睛亮得吓人,好像有火在里头烧。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如此勇武和胆识,不论作战经验和名头,与三四十年来河朔、关西、关内骁勇,譬如淮无尘,林至安这类名将也能论一论晚辈。这姬暮野不过十六岁,竟已有如此能耐胆识,来日会成就何等功业,更是不可限量。
陆寻英心头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转头往明德皇帝的方向看,果然见到带着一副慈祥面的老人,眼中是沉沉思虑。
骁骑营的阵地里不知何人射出两只白羽箭,譬如陆寻英李静媚这样的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两支箭放得亲切,是同时拉弓放出的,一弓二箭,而且准头极好,竟然不差分毫,正正好好地刺入虎目。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少年战将也下了马,沉重的方天画戟在他手中运转如飞,他趁着猛虎人立起来时,又快又准地刺进了老虎的咽喉。
老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终于倒下,嘴巴里噗噗喷吐着血沫子,绵软无力的前爪抵住地面,死之前在地上扒了一大堆土,形成一个大洞。
“少将军,好俊的功夫,好大的胆识。”,那人身法一肃,从老虎咽喉中收回了自己的兵器,又向姬暮野伸手,桃花眼笑眯眯的果然好看,
“可否通个姓名?某姓淮名岑,是关内侯淮兵部的长子。”
怨不得他是从骁骑营的阵势里驰出来,陆寻英心里想,谁不知道这骁骑营是淮兵部一手带出来的,这回把儿子放出来露这个脸,那就大概也是存着到天家面前博个功名的意思了。
姬暮野松开斧柄,从虎身上翻身下来,那惊世骇俗的一击也耗费了他大半体力,此刻身上的肌肉犹在颤抖。不过,这个倔孩子还是没有接对方的手,硬是咬牙自己走下来,只是对他稍微一点头,表示友好,“姬暮野,在关西奉军。”
“姬……”,淮岑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是忠武将军的遗孤?”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姬暮野的眉心跳了一跳。
千牛备身军和禁军武卫很快将死虎收拾下去,姬暮野和淮岑被带下去整顿干净,洗换去了沾满虎血的衣裳,到御前来听候恩赏。
这天稍晚些的时候,明德皇帝是在围场边上赐的宴。席上,他单把姬暮野叫到进前来。
“暮野年纪长起来了,本事也愈发长。”,他瞧着姬暮野喉头的那道伤疤,“你们两位少年英雄,淮岑朕会封赏京中,可你毕竟是要再回西北的,说吧,想要些什么恩赏?朕能给的,都好。”
姬暮野听闻此言,却静默地站了好些时候,才沉甸甸地回了一句,“末将不要恩赏。”
明德皇帝等他接着说下去,“只求陛下彻查四年前关西铁刀河惨败一案,追究北地王陆玉晓指挥失当,残害忠良之嫌。”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向明德皇帝身边陪伴的陆寻英。毕竟,他就是陆玉晓的次子,在皇帝身边又是极得恩宠的红人,众人都在期待着,他会做什么反应,自然,指指点点,谴责质疑的小话儿,也有不少。
姬暮野坦荡地看着他,看着明德皇帝。那一夜含混的抵足而眠并不能改变什么,他想,陆寻英仍然欠他的,他的父亲和兄长仍然静静地沉睡在沙腊子城里,死不瞑目,他们也依然要在关西的狂风朔雪和京都的华云香烟之中,抵死纠缠。
四年了,恨意改变无多,年少时的情谊有多真,那恨意就有多炽烈深重。
可恨陆寻英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袖子里,该死的宁静又淡泊。
“当年北地王已经向朕呈报了此事,彼时情报走漏,附佘大军压境,粮草又遭延误,实在无法分兵去救。”皇帝和颜悦色。
“关西军中,历来最重消息机密,花押一月一换,暗号口令三日一换,怎么会那么容易走漏!”姬暮野声音沉静,“陛下,莫信了北地王一面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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