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才停的雨又下了起来,湿热浸透窗纱。
里间没有开窗,又点着数盏灯火,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待一打起帘子,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就瞧见了门口立着的侍从,约莫十来个,腰间皆佩着长刀,在昏沉的夜色中仿若铁铸的雕塑,浑身戾气凛然。
这些丫鬟婆子大都是跟着陪嫁过来的,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都吓得心惊了一跳,又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侍从自然而然分开,一个男人从其后大步走入房中,边走边解下腰间的佩剑,随手扔到了身后高大侍从的怀里。
内间的槅扇门开着,露出其后白玉的屏风。
男人径直往里走,高大侍从紧跟于其后半步,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终于抬起眼皮望了过去。
这人明明是笑着的,却没来由的,比门口不笑的侍从还令人胆战心惊。
丫鬟婆子们只略略瞧了一眼,没来得及看清侍从打着的手势,便已纷纷跪拜了下去,额头磕在地砖上,齐声行礼:
“拜见燕王殿下。”
这股子令人胆寒的气息,让她们都不自主地屏息凝神,脑海中的那根弦紧绷,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丝毫差错。
“新妇呢?是哪个?”男人语气随意。
“回禀殿下,是臣妾。”
这声音清脆而略显稚嫩,听着年纪不是很大。男人脚步顿住,眯了眯眼,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玉明未行跪拜礼,只行了半跪礼,没敢抬头,只轻声回了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
燕王缓缓踱步过来,玉明手心浸出了汗,战战兢兢低着头,半跪着的身子分毫不动。
玄黑袍角随着他缓慢的步伐来回飘动,那双黑金的登云靴最终停在了她的身侧,似是在隔着灯火打量她。
玉明心悬了起来,过于潮热的天气,她鼻尖渗出了轻薄的汗,眼睫也忽闪似的轻颤一下。
燕王没有再开口,玉明也就紧抿住唇不敢说话,眼睛只盯着他袍角上的那片云纹。
丝丝缕缕的金线在忽闪的烛火中浮动,她有些懵懵然望着,又觉得有些心惊。
“燕王殿下可是今夜要在此歇息?奴婢们可服侍燕王殿下更衣。”
这声音柔婉动人,是个不知名的丫鬟。
玉明终于回过了神,头顶倏地传来意味不明的笑。
她听着这笑,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一声刺耳的拔刀出鞘之音后,里间忽地寂静一片。
就连那个方才说话的丫鬟,都没有了声音。
温热的,黏稠的,不明液体溅在了玉明的手背,鲜红的血液渐渐蔓延至她的脚下。
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寂静。
小丫鬟们看见这一幕都吓得瘫软在地,却又在意识到发出声音之时,紧紧地捂住了嘴。
玉明浑身只是一颤,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用余光慢慢瞥过去。
在看见的瞬间,她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那个方才说话的丫鬟倒在地上,脖子上整齐地开了一道大口子,还有尚且滚烫的鲜血汨汨流出。
一张惨白的脸毫无生气,那双本该灵动的大眼睛如死鱼一样向上瞪着。
玉明自小是在乡下长大,才被接回京中不久,熟悉的婢女只有彩云和琉璃。
其余皆是从蔺家带来的,她其实并不熟悉,可是她记得这个丫鬟。
就在刚刚,小丫鬟一身碧绿色的衫子,还在笑着换花瓶里的水。
玉明僵硬地低着头,是满目刺眼的红色。
一股寒气陡生,她手脚冰凉得透底,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怎么就……死了人?
血腥味熏得玉明险些呕出来,可她根本不敢吐。
里间内一片死寂,细听之下,是惊恐慌乱的呼吸声。
“燕王——”有个婢女突然站起身,直直冲了过去,像是飞蛾扑火一般,“你残暴不仁——”
燕王只是挥了挥衣袖,他身后站着的高大男人上前一步,手起刀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随意到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鲜血喷涌而出,那婢女连燕王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便软软地坠了地。
不到半刻钟,连死两人。
时间明明并未过多久,却漫长得仿佛一整个寒冬。
玉明咽了咽口水,浑身冒出了冷汗。
燕王脚上的登云靴毫不留情地轧过地上的尸身,像踩死什么脏东西一样碾磨。
那紧握匕首的手指吧唧一声挤扁,血肉模糊,皮骨分离。
玉明紧咬住唇,才让自己没有吐出来。
她听到男人的一声嗤笑,“什么时候蔺成裕那老东西手段这么拙劣了?派刺客竟然派这么蠢的过来?”
“殿下说的是,想必不是蔺成裕安排的,可能是他手底下的小辈自作主张。”
那高大男人收刀入鞘后,就又默默退回到了燕王身后。
男人轻啧了一声,像是有些不耐烦。
他都忘了成了婚,从北镇抚司一回来,习惯性地就往这边来了,到了才想起惯来住的屋子给别人住了。
他一进门,还没怎么样呢,这就给他上演了一出大好戏。
登云靴又动了起来,这次实实在在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玉明浑身僵住,头埋得更低了。
一只大手钳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了头,玉明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样子。
实在是俊美非常的一张脸。
男人并未着喜服,个子极高,身材结实。
一身玄黑绣白鹤展翅的袍子,领口微微散乱,其下隐约可见狰狞的疤痕。
瞧起来危险逼人,却又透着股散漫不羁。
只是此刻,玉明望着这张俊美到过分的脸,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念头。
这个人,真的好可怕,这是她脑子里唯一剩下的念头,就连嗓音都不由自主恐惧得哽住了。
陈玄嗣瞧着眼前这张小脸,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惊恐,红润的嘴唇都咬得惨白,一副害怕到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还没见过这么胆小的,蔺家也是奇了怪了,派这么个哭包过来送死?
“你叫,蔺……”陈玄嗣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
“玉明……”
她声音清晰,却是强装镇定,细听带着微弱哭腔,“我叫蔺玉明。”
陈玄嗣很烦人哭,尤其是看见女人哭。
他松开她的下巴,拿锦帕擦了擦手,随意扔了下去,洁白的锦帕轻飘飘盖在尸体那张狰狞的脸上。
陈玄嗣没兴趣再待下去了,转身往门外走,瞥了一眼候在门口的高大男人:“元回,去找人把这里处理了。”
元回沉默着点点头,不到片刻便将内室的尸体和血迹都清理干净。
一般外男是不得进住有女眷的内室的,只不过如今这种时候,小命都险些交代了,谁还在意这个?
待人一走,内室里就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年纪轻的小丫鬟已经被吓得哭个不停了,年纪大的婆子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整个里间弥漫着绝望又恐惧的气息。
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倒下的就是玉明。
“……我看清了,那两个婢女的尸身,都翻出了利器,她们大抵都是刺客。”
玉明忍着心里的恐惧,回忆刚刚收拾尸身时看到的画面。
她定了定心神,压着嗓音的颤,“大家,大家都散了吧。回去好好休息,不必想太多。”
待里间丫鬟婆子散尽,玉明浑身似脱力了般,倚靠着床架子坐定。
鼻间血腥气久久的不散,脑海里不断反复着惨烈的画面。
她扑到衾被上,整个人都埋在里面,一片静默中,双肩不住颤抖。
琉璃忙走过去,轻拍着玉明纤细的背脊,心里一阵酸疼,明白七娘这是被吓坏了。
再怎么说,七娘也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啊,哪儿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
雨渐渐停了,窗牅半开着,血腥味也在细细的穿堂风中散尽。
灯火只熄的剩下零星几盏,昏暗地映着窗外的景,海棠花被雨水打得凋零,碾进泥泞中去了。
玉明趴在琉璃的膝上,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了。
琉璃靠在床栏上,拿着小团扇轻轻扇着风。玉明睡得很安静,眼睛鼻子都哭得红彤彤的,瞧着可怜得让人心疼。
“琉璃姐,你说蔺家是不是和燕王有仇?不然为何在陪嫁的丫头里安排刺客?”
彩云拿抹布用力擦着桌案,凝固的鲜血很是难擦,她低声问,忍着哽咽。
琉璃摇了摇头,面容苦涩:“不知道是不是蔺家安排的,但燕王,很明显认为是蔺家做的,他很厌恶蔺家。”
“蔺家,蔺家知道燕王恨他们吗?”
彩云站直了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
“大抵,”琉璃停顿下来,目光落得很远,声音像叹息,“应当是知道的吧。”
彩云直愣愣站在那里,呆呆地握着帕子,想起成婚时几乎铺开十里的队伍,光是嫁妆都有六十四抬,喜庆的唢呐声响彻整个京城,人人都是艳羡的目光。
一向不亲近的蔺老太太难得柔和,握着七娘的手落了泪。
甚至府里平日瞧不起她的小丫头,都甜甜地唤她彩云姐姐,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了多多关照。
所以,她们都以为这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了。
彩云心里倏地发寒,垂下头盯着地缝里的血渍,浑身突然发起抖来。
这些人是七娘这世上最亲的人了,他们都笑着一把把七娘推到了火坑里。
琉璃紧握住彩云的手:“蔺家,除了已经逝去的老爷和夫人,哪有人是真心为七娘考量的呢?这门婚事我早想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坏处的,可没想到……”
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之坏,姑爷的性情竟是如此暴虐,两家好似还有着不小的恩怨。
在这样的府中过日子,丫鬟婆子为了活命都怕是日日提心吊胆,更何况是作为新婚妻子的七娘呢?
玉明在细碎的说话声中,有些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嗓子也哑得厉害,她唤:“彩云姐姐,我好饿。”
彩云忙收敛了情绪,轻轻捏了捏玉明的脸,忒了一口“就数你能吃”,转身去了厨房弄吃的。
琉璃见玉明醒了,也不提先前的话头,只看了眼时辰,差不多可以开始收拾了,今个儿还要早起去宫里拜见帝后。
蔺九清在燕北的县城里做知县,彩云也是从燕北来的,最擅长做的也就是面食,不一阵子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很素,奶白色的汤上飘着翠绿的叶。
玉明用完汤面,浑身就像活过来了般,一夜的萎靡不振好像都散去了,又充满了精气神。
琉璃不由得笑,到底还是年纪小,悲伤来得快,忘得也快。
为玉明梳妆着衣罢,琉璃满意地看了眼铜镜,这样的年纪,怎么打扮也都清丽脱俗。
马车早已经准备好了,玉明刚出府门就看见了那辆极为华贵宽敞的大马车。
只不过,只备着一辆马车。
玉明站在那儿没动,瞧见这马车的第一眼,心头猛地一跳。
这意味着,她要与陈玄嗣同乘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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