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几声粗喘愈奔愈近,狂热、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卷起一阵湿热旋风。
卫凌光顿住脚,几条玉堂番子飞梭一样擦过她裤腰扎入面前人海,只在空中留下几绺飘飘扬扬的长毛。
她静立原地,看它们消失不过片刻便重新出现在人群中央,三两步跳上台阶循着铃声绕那人打起圈儿,绕不几圈忽然一个挺身直立起来,伸长前爪搭挠她肩。
那人拂下狗爪,收起铃铛挂在一边架上,被铃声和狗吠掩盖的声响才真正清晰起来。
“求求您……”少男抖抖索索地蜷在方台一角,被一条立起身子又落地的狗踩了一脚,更惊恐无比地向后一缩身子。“我不是有意冒犯,是、是个陌生的大人命我——唔!”
那人顺手到狗身上扯了条兜裆布塞到牠口中。
卫凌光不由要笑,同时更为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觉得荒唐。从严襄房里出门踏上来此的路她便知道今日必不能无事安度,到门口撞上陶有为更觉得祸不单行——直到进了内院,真正瞧见这一大片无处下脚的人丛和那个陶姓少男的处境,方知绝望没有顶峰。
她偷瞥一眼陶有为。她大概因慊恶站得离自己甚远,两手叉腰,一动不动盯着人群中央,面色却是少有的全无表情。
“你别看她从不在意她爹舅弟兄。她便再不关心,却有这姓氏连着,牠到底算是她陶家的人。江铎若真要杀牠,又置她脸面于何地?只要容牠几日,就能在日常起居上做点儿文章,到时候推牠出去就是,不用你背谋害部下的名声——你这副样子是什么意思?”
江铎便在她梦中也没有如此鲁莽的时候。卫凌光缓慢地眨一眨眼睛。
极尖锐又极生涩的咯吱一声已趁这一闭眼穿透她脑海,再睁眼时,人丛之间缓缓升起一条细白的胳膊,一头五指尚微微颤抖,另一端正衔在那条最高的细犬口里,红白交错断茬淋漓。
白色被日光照得透亮;红色带着浓鲜的腥气,一滴一滴,落到那人的皮靴沿边。
那只皮靴稳稳地并不动弹,倒先伸下一只手去,像拎条破抹布似的捞起少男颈子往台上一掼,顺手取了牠口里布条。
卫凌光这才瞧见牠的脸,不哭不叫只呆呆地望着狗嘴里那根断臂,仿佛不能相信那来自牠身一般。她怔了片刻又移开视线,正错过猛然高起来的撕心锐叫,跟着是更深更长的咯吱声音——大概是换了一条腿吧。
骨骼皮肉丝丝缕缕地拉扯分离,哀叫也随之被扯得尖长细锐不绝于耳,卫凌光一转脸,见陶有为紧紧皱着眉头。她叉腰的手早换到胸前紧紧抱着,嘴唇上下动了动,听不清说的什么。
卫凌光不动声色地凑近些。
“什么人呐。”陶有为搭在臂上的手指烦躁地来回抓了抓。“都不跟我提上一提,我好生养着它们就是为给你吃垃圾用的?也不怕给骨头茬子划伤肠胃!”说到此处那悲鸣陡然更尖利几分,她一抬眼,卫凌光立刻别过视线,举起两手放到耳边佯作不堪扰声。
江铎由牠叫嚷想来是为以此慑人,如今效果十足便俯下身去,到牠脖颈挑准了位置划一道小口,穿肺贯耳的哀声立刻像水柱浇上烧红的铁,嘶啦一声便消逝得了无影踪。
空中只余浓腥血气,随几条细犬咬啮一股一股地放射出来,撞向她耳鼓还嗡嗡回响。再看台上**依然像块抹布,不过是刮出破洞、勾起线头又多抹过几滩红瓤烂柿子,更显得破烂骯脏一些。
“诸君共睹。”那声音在一片血气中回荡开来,更显得铮铮掷地作金石声。“男子贸闯内营,皆以今日为鉴。”
陶有为早便离开。卫凌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原先静止的人丛三三两两流动起来,都绕过她向四面远去,叫她像只插在山溪或沙丘里的铜矢,任四方滔滔又留不住一滴水或一缕沙流。
河床半干,杂沓声响里终于有一道向她靠拢,皮靴停在她身边咔哒一声,像铁锚倏地一落。
“卫师长。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明台上的血痕都还未凝固,听语气倒像自己无事可做专找她麻烦来。卫凌光盯着阶上几条大快朵颐的细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
沉默里只有啃食骨头的声响。这沉默快耗光她浑身的自制,只想转过去揪着对方衣领问她为什么明明白白一口火坑你还直往里跳时,她的问话终于得到应答。
“我知道。严总督叫你来瞧着我表现,若留牠一命,就全等于打消了我自己立过的规矩;若相反,她也有由头治我的罪,是不是?”卫凌光看不到她面色,只靠她平和的声调猜她正面无表情,“要么失信于整个六师,要么得罪陶师长又得罪总督,横竖她容我不得。对不对?”
卫凌光料她猜得明白,却不料她要一股脑全说出来。“你明明有办法不触她怒。我一直也愿帮你,只要——”
“只要我事事顺服么?”江铎打断她话头,“卫师长。长官要一个好的属下,却不看她能力几何、办事多少而看她克制异议、抑制自尊的程度,这究竟是要下属呢,还是要虜隶呢?这样一位上司所拥有的集团,又有什么进步的希望呢?”
卫凌光梗噎一下,无话可说。
“我谋其职必要尽心竭力,”江铎始终并不回头,如今再走一步,二人更几乎两相背对。卫凌光看不清她神色,只听得她音调决绝笃定。“否则便换一个木偶来在其位也并无分别。”
再转头只剩远处一个挺拔凛然的背影,卫凌光找不出由头追上去,抬脚又不知道要去何处。
细犬咬着最末一块肉躯各撕了一块叼回窝去,台上只剩一滩胡涂。未干的血在石阶边角聚成一滩,愈聚便愈摇摇欲坠,终于拢不住血泊边缘。
滴答。
天花板漏下一滴水珠。
吕焕之抬头瞥了一眼,把书本一拉远离桌上湿痕。她抬腕看一眼手表,搁了书起身走去炉边,左右看看从架上挑一罐咖啡出来,舀一匙到杯里冲了滚水,边搅拌着边慢慢地踱到窗前。
窗外只是一片死黑。框起这片黑的是一方毛毛糙糙还设着铁条的窗口,同满屋绣花地毯、红木宝阁和丝绒沙发格格不入,真正显出几分监牢的滋味来。
她对此觉得新鲜,在窗口站定了直盯着黑漆漆空无一物的墙外,仿佛那是什么她不曾见过的良辰美景春色湖光。
父亲不听她劝告而听男副官吹鼓,率临城那支可怜的军队到严襄地盘碰上严襄的第二师,理所当然地打了败仗。
活像一个贫穷赌徒卖尽浑身家当,只为换了筹码到最大的赌场去与庄家对赌,吕焕之想,根本不为着计画财利,只为满足浑身上下瘙痒难耐的赌虫。
她喝干了咖啡,从那一小块独属监牢的窗子转身,重踏入檀香艾气的锦绣堆里去。
地毯绒毛厚长,再硬实笃定的脚步踏下去也软绵绵毫无着落。昔日同事同乡打起仗来总如此好笑,你来我往打得混乱不堪,一旦擒了敌首却客气得过分,只在府中好吃好喝地软禁几日,待把你的土地与兵力瓜分明白便放瘦虎归山。
那时候她便能离开这个锦绣囚笼,重落回家里的锦绣囚笼了。
吕焕之放下水杯,再转身望着铁格窗户。她倒希望这繁花金彩的一间屋都能像这窗户一般做副真正的监狱模样,因为她必是凭自己的抉择进去又能凭自己的本事出来,而非——
喀哒。
是外间大门动静。
吕焕之唰一下把自己贴到墙上,一边细听动静,一手慢慢地伸到侧腰。等了片刻也无人说话,外面静得出奇,她正欲探头看个究竟便听父亲的声音嚷起来:??“你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你们师长,郭小小,牠是我同一个镇上同一个村子的好兄弟!你敢——哎哟!”
手枪上膛的声音。
事情大出吕焕之意料。她忙闪身到门边一步跨出去,一抬眼,正与那拿枪抵着吕老二额头的军官撞个正着。
是个女人。浓眉锐目,神气凛然,见了她却并无敌意,只把枪口压得更紧些。
“吕女士。”这人方才一言不发,见她露面却忽然率先开口,“请你理解,这是郭师长的命令。”
郭小小?牠与吕老二无冤无仇,平白无故怎么会破了同乡和气,专作出这两面不讨好的事来?不等吕焕之思索明白便听对方又开口,这一回却是对着枪口底下的男人:“便是亲兄弟,若遇上明算账,可不见得还有多少情分。”
“我劁你个兔爷屙的!我为你跑前跑后、为你损兵折将,倒是叫你独吞拨款来的?郭小小我跟你没完!”男人一听“明算账”三字立刻像被点着的炮仗似的,在额前一支枪管、颈后一条手臂的压制下又颤颤巍巍哑了火,磨蹭一会儿甚至挤出几分笑意来望着那军官。
“姑姥姥,您行行好放我一条小命成不成?我……我……”牠偷眼一望望见吕焕之,立刻大救星似的攀住她身份,“我这一条命倒不要紧,我只担心我可怜的女儿呀!”
“无彷。”那军官丝毫不睬牠一副声泪俱下模样,“要分去拨款的本就没她在内,长官枪决了你,自把吕女士送出城去就是。”枪管向牠额头压得更紧,“你还有什么话要——”
“别!”
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在空中撞上,那军官眨了眨眼,没看手里男人,只平静地转过脸来,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瞧她。
吕焕之被她先发制人唬得懵头蒙脑,过了一时却觉出不甚对劲。郭小小与吕老二也曾同乡做过一段土匪,她从没见牠任用女人;何况两人若因分款不均起了矛盾,比起枪毙前还先宣布缘由,悄没声息地解决不该是更好的选择么?
父亲不该死得不明不白。须教她趁此机会挣些好处,牠老人家才能算死得其所。
“派您来的不是郭小小吧。”吕焕之抬起头来直视她那双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丝慌乱来,“否则怎么连牠同我父亲的交易都要靠套了话才能确信呢?”
回答她的只有咕咚一声。
吕老二软绵绵地滑入沙发。那军官收回手肘,又把手枪插回腰间,抬正了面孔抱起胳膊看她。
“明人不说暗话。我姓江,是总督府里参谋。临城军队同二师这一回交战,我见拨款数额分明不少,下放到二师里开销却微薄。又观战术混乱、死伤蹊跷,才疑二师师长同吕老二有所约定,拿总督这笔拨款中饱私囊。”
她向前一步,从袋里取出绣了名字的领章递到她面前。“吕女士助我补全证据,我替您在临城收编军里谋一个好位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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