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刚过,江南的生机就像久欲破土的芽苞般爆发出来,倒春寒的冷雨没浇灭草长莺飞,连天苍色一夜就从城中碎石板路上幽幽地绵延千里,绿了大片青山。
蔺幽兰背着草篓走在泥泞山路上,时不时远望,正奔着百米外能看得一角的青砖台上去。她身后还跟着个小子,手拿罗扇、浓眉大眼,浑身锦络彩缎,乍瞧着有副公子哥的贵气,然眉宇间具是与其华贵装扮不相符的顽性,口里还念念叨叨,不仅是丝毫不显稳重,反而还将那贵气劲儿泄得全无。
他双手牵着自己袍角,似还觉得对地上泥泞不够嫌,于是又高掂着足、口里连声朝蔺幽兰劝着。
“帝女,有上山的石路,你怎能屈贵走这泥土道呢!这道脏兮兮臭烘烘,脏了你的鞋啊!”
嗓音惊起一丛树端歇脚的雀,扑棱棱地跃入湛蓝云天,给树下经过的人留下满身晨露鸟粪。那小子算机灵,甫闻雀鸣便也不顾别的,罗扇遮着脑袋跑起来。
袍角染上污泥,总比满身鸟秽的好。
山里的植物较庭院里培植的韧,春霜打得院里新芽蔫,这时候山上的树藤早抽枝了,药草贴着树根一簇簇的生。都想赶个春光好景。
蔺幽兰就是奔着这些草药来。
低头才摘几簇,回头见那贵气小子正与雀斗着,就笑着出声唤他。
“造化,别玩了,来帮我看看这草药对不对。”
欧阳造化听言一喜,袖角沾的几点白顷刻再不扰心,三步凑上来看药,连声肯定也不忘夸上两句。
“对对对,正是这药材,帝女就是聪慧,辨识药草可是医术里最难的部分,天才如我当年也用了足足半年背熟三千棵。”
约莫听惯,这点话全没进蔺幽兰的耳,她伴着欧阳造化的声音低头细思,自顾地把背篓装满,那些赞扬也就都吹风过去了。而她心中的确有旁的事。
草药落入筐底,忐忑的心也终于着落些许。蔺幽兰长长舒了口气,吩咐着。
“好了造化,今天辛苦你跟来,先回去吧。”
欧阳造化自然不愿就此分别,却知道自己铁定拦不住蔺幽兰满心去意。
数年前决心入蔺幽兰麾下,欧阳造化就清楚在蔺幽兰心中儿女情长永远在她的宏图壮志之后。
欧阳造化不觉着伤悲。单是想着倾慕之人绝非凡女,这简直就是何等值得自豪的大事,怎能不予她支持与陪伴?
“帝女何时需我,我便何时再来。”
唇角含着笑意,几乎为自己的深情而动容。欧阳造化立在山间的青石台边望着蔺幽兰离去背影轻盈摇着扇。
辞别造化,蔺府的快马早就备在山下,蔺幽兰牵马扬鞭急急朝城里去。
守城门的刘七迎着午阳正打哈欠,只见远处有人快马劈风,马蹄子噼啪躁得行人驻足避让。还不及定睛细看,路上平民百姓先被劲风刮得倒退。
刘七是个新兵,跟那些平民没差多少,身上没几两结实肉。他拄着红缨枪也差点摔个趔趄,被同岗的老兵王秋扶了一把才稳住身,兵帽摔落在地上滚出老远。
”谁啊!没他妈的长点眼!”
刘七低着头捡兵帽嘴里骂骂咧咧,身旁的王秋却一拳锤过来,骂道。
“我看你才是不长眼,少城主的马都不认得? 你就是一辈子守门的破命!”
闻言刘七大惊。他早听闻少城主巾帼不让须眉,年纪轻轻就为宗家打下大半疆土,军营里无人不以入她麾下为自豪,偷偷揣着心思想要一睹芳容。刘七的脸刷地就白了,赶忙回头朝入城方向张望,可街上除了商贩行人往来哪还有那高头俊马英武的影?
吸了吸鼻子嗅着空气中残留香幽,悔得连声呸呸 。
刘七说: “呸呸,我这破嘴!俺去年才来当兵,少城主前年就出关北上,俺哪里认识去!都没瞧见过什么模样!”
王秋翻了个白眼,说:“半个月前少城主回来,带了一大队的兵还有两驾驼绒轿子,阵仗那么大你咋都没瞧见?”
刘七说:“俺那天跑肚子,一直在茅厕啊!”
王秋觉着眼前这孬兵太孬,实在扶不上墙,二话不说抓起刘七的兵帽扣在他脑袋顶。
王秋说:“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干活儿了!” 说完扭头朝着城门口催促。
王秋招护着:“走了走了,行人别挡道,商队看着点行人。说你呢,管管你的驴,看不着前头有小孩儿啊!”
守城兵以吆喝疏散人群,进城的人流听见呼声从方才的惊惶里缓过神,借守城兵的梳理再次缓缓向前。
商队驮箱里装着乡里女工新织薄锻,形容苍老的妇人背着孩儿熬过寒冬奔着城来探亲。
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江中战场旷日持久的纷乱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流入坐落于仙岛南方的这座古旧的蔺氏帝城。
····
快马在城中疾驰,先后光顾两家药铺最后在窄巷里停步,蔺幽兰把马藏在巷里又徒步出来走了一会儿,拐进道不起眼的宅门。
院中无人中庭空旷,植于院中的矮灌木好像丝毫未嗅见满城春意,全是些枯枝的模样。
蔺幽兰穿过中庭时瞟了眼,觉得这丛树和院子的主人一样让人心忧。
她望着枯枝子在心里嘟囔,脚上没半点耽搁,利利索索的绕过院子钻进庖厨里去。
屋里几个人影正在房里倒腾,劈柴烧水,做些杂活儿。这些人影清一色棕发白衣,辅以银白面罩遮面勾勒出相当年轻的轮廓。它们貌似寻常杂役,实则尽是些以术法为基,再连通了摆渡一念集结的信仰之后精妙制作的偃偶。
蔺幽兰手里提着药袋,把房中大致打量了一遍,叫住其中一个长发披肩者吩咐着它将袋中草药全部煮完。
蔺幽兰说:“煮药时候仔细着点,莫把渣滓掉进汤里。”
那偃偶神色呆滞,听得似懂非懂。蔺幽兰不由得轻声叹息,随即指尖微拂,轻巧间术诀于足下展开,化做几道魂似的钻入屋中数具偃偶胸中,方还呆滞的偃偶顿时耳目清明,纷纷按照安排就各自忙碌。
蔺幽兰站在庭前打量院子各处,看这院子打扫的如何。半个月前初归城,她就先来过草乱风簷,看见院中角落都是前一年留下的遗雪落叶,不过现在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前一天她刚收到北边传来遥远的消息,说江中的叛乱已经平息了,想必未归的人们都即将归来。
天璇巨门从不使活人做仆役,只用这些术法驱动的偃偶,此时还大都像雕塑似的站在门里,让这个本就罕有人气的院子更显得寂寥廖。
蔺幽兰坐在庭前走神,身后传来轻轻的足音。
她回过头见一者书生扮相,头戴方巾窄袖长衫,款款而来,乃是草乱风簷大总管——偃偶玄字一号。
此刻他正毕恭毕敬鞠身致意。
玄字一号嗓音清朗,似年岁不大的少年,温声笑道:“帝女,一年未见,别来无恙。”
蔺幽兰道: “连你都苏醒,看来天璇巨门归期已近。他何时回来?”
玄字一号未抬头,只是清浅一笑道: “主君并未传讯明示,在下也不知悉。” 礼貌客气地让人挑不出毛病,蔺幽兰不禁好气地笑出声来。
蔺幽兰: “我就知道你玄字一号的嘴是与你家主人别无二致的难撬开。”
她轻哼一声,别过身卷起挽在袖前的披帛锦缎,似有嗔怪无处言,片刻似自言般细细的道: “连我都要瞒。”
玄字一号只是笑,缄默着不语等蔺幽兰再说话。他知晓若蔺幽兰真有怪罪之意,他当下早在术法威压之下跪在人前了。
片刻宁静,蔺幽兰看着玄字一号的完美笑面也无意再追问下去。
玄字一号是太叔雨最贴身的偃偶之一,也是经太叔雨悉心培育过的,他在术法与刻有天璇巨门精神烙印的信仰双重温养下,其性情潜移默化与太叔雨格外相近。
以她对太叔雨的了解,有事逼问倒不如不问。可撬不开玄字一号的嘴,难道还不能撬旁的? 草乱风簷可不是只有一个总管,也不是每个都培养的这般精心。
思维活泛之后四下打量,却未见另一具别致偃偶的身影,蔺幽兰问: “除去劳作偃偶,此处为何只你一人,玄字二号现在何处? 这总该是能讲的。”
玄字一号这次倒是坦诚,直言道: “尚未苏醒。”
蔺幽兰惊疑: “嗯? 你与玄字二号虽性情有别,却如双胞兄弟般术力相通,历来有你便有他,只苏醒你一人,怎么可能?”
玄字一号道: “帝女有所不知。术力不足时在下与玄二之间会将术力集中仅供一人使用。”
话方出口,蔺幽兰忽忆多年前旧事。少年七王与司马王朝名将夜战江北郊陵,大败于陵后渠谷。
当时为突破重围联手搏命。最终撤回江南时,除去她与君子宿外几人都伤势惨重,之后数月里她奔波众人住处,每每来草乱风簷都只见过玄字二号。
她看着玄字一号脸上笑容依旧,心中担忧顿生,无端看得发凉,再说话时徒地也冷了下去。
蔺幽兰问: “北地可有战事? ”
玄字一号答: “有。”
蔺幽兰问:“ 何事?”
玄字一号答: “反抗军的暴动。”
北地,是四块玉前几月方争来的新土。
不再提问,蔺幽兰登时起身向门外去,牵起快马回府,取她的布甲披戎。
侍女手里也随着忙,小步跑着,跟在身后问:“小姐才回来半月,又这样匆匆地,是要往哪去? ”
蔺幽兰说: “去北边。”
话语未完窗外传来苍鹰的尖鸣。
来人白衣若雪,挺拔英武,一手扶着门扉侧身挡去远行的路: “北地有天玑禄存与天璇巨门两人镇守,再不济还有玉衡廉贞赶去,难道压不下一场小小暴乱。”
十雪天子道: “何须你去再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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