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晨次日离开了第戎。
商越川猜测,罗晨回国后,应该是在她父母面前美化了她在法国的生活。崔若兰女士态度有所缓和,不似先前激烈,但要求商越川,无论如何八月底前必须回国。
倒计时一个月。
商越川坐在客厅吧台凳上,捧一杯新泡的法国红茶,掰着指头数日子。
红茶的口味中掺了花香,抿一口,微弱的苦味浮荡舌尖。商越川正想尝试第二口,阶梯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临近中午,蒋修才起床。
商越川放下红茶杯:“蒋修,我做了午餐。”
台面一大桌摆盘齐整的中西融合菜肴,香煎三文鱼、炒蛤蜊、番茄炖牛腩和清炒虾仁西兰花,食物的香气在空气里缠绕。
蒋修拉开餐椅:“让我吃这么好?说吧,哪件事要我帮忙。”
“我收到Oliver的消息,他的房东萨沙夫人今晚回家,我要过去一趟。”商越川商量道,“你有空陪我吗?听Oliver说,萨沙比较抗拒英语,不喜欢和讲英语的人交流。”
法国是个有强烈文化自豪感的国家。萨沙出生于20世纪中叶,对于她们那一代人,法语不仅是语言,也是本国人民最引以为傲的文化思想的绝佳载体。
萨沙认为法语主导世界,她是九四年颁布的图蓬法的坚定追随者,赞成法兰西学院抵制外来语入侵,保护法语纯洁性的各项措施。
蒋修晾了她十几秒,才回答:“有空。”
-
满头银发的萨沙已经八十周岁。
商越川和蒋修进屋时,萨沙正眉飞色舞地向Oliver描绘她的旅行见闻。
商越川用临时抱佛脚学习的法语打招呼。
萨沙听到法语,心情愉悦,拄一根漂亮的胡桃木拐杖起身:“你好,Oliver把你的事情跟我说了。几十年前,确实有过一个中国男人租我的房子。”
商越川压抑激动的心情:“请问您还记得那人的名字长相吗?或者,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实在太久远,名字记不清。至于长相,我倒是有他一张照片。”萨沙从橡木斗柜最下方的抽屉里,慢慢取出一本墨绿色,质地厚实,边角略带磨损的相册。
萨沙解开相册封皮细带。
蒋修自觉地担任商越川的翻译:“萨沙说,第戎以前要求租客严格登记身份。为了应对警察审查的要求,她让每位租客拍了一张照片,作为备案材料。”
黑白照片自带一股尘灰之气。
萨沙指尖戳在照片上:“我找到了!就是这张!”
商越川弯了腰,凑近细瞧。照片上的男人目测二十岁出头,身材过于清瘦,像是营养不良。男人面对镜头,表情不太自然,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紧张。
照片如一根引线,轻轻悄悄勾起萨沙的记忆。
“我记得,小伙子的左手臂不太灵活,他声称以前从高处摔下受了伤。”萨沙盯着照片里的男人,“他从马赛来第戎,没有合法的身份证件,无法正常找工作,只能帮人送货打黑工来讨生活费。”
此话一出,蒋修也愣怔,问:“您当年为何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非法居留者?”
“我起先也是不愿意。”萨沙的嗓音逐渐飘渺。
她的声音,她的情绪,共同陷入遥远朦胧的记忆长河:“可他发誓说他不是坏人,还告诉我,来法国前,他是个资深的雕刻匠。我才不信他的一面之词,除非展示有力证据,否则一切面谈。结果他当场从行囊掏出刻刀,对着墙上小狗的照片,刻出一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画。”
“哦对了!”萨沙用力拍击手掌,“他在我这里租了一年,后来说想找份更稳定的工作,便离开我家。退租前,这位有礼貌的小伙子,留下一份感谢信。”
又是信。
他可真爱写信。
外婆收到信件由中文书写,字迹潇洒流畅。而萨沙储藏室里翻出的信,通篇法语,忽大忽小的字母宛如小学生练笔。
蒋修粗略扫了眼信上的内容,一句话能找出三个语病,写信人显然没有系统学过法语。但不扎实的语**底,遮掩不了字里行间流露的真诚感谢。
信的末尾,那人郑重其事签了自己的中文名字。
在中国,一个人的名字,并非简单的称呼符号。名以载道,名字蕴含了长辈的期许和哲思,是新生儿正式开启人生之旅的第一个重要注脚。
想必那人也很珍视自己的本名。
三个汉字,一笔一画,工整遒劲。
商越川终于知晓寄信人的名字——
庄鸣扬。
-
萨沙刚回第戎,回忆诸多往事,布满皱纹的脸蛋显出疲色。
商越川和蒋修掐着点告辞。
Oliver送二人到玄关口,他问商越川:“萨沙夫人提供的信息,有对你产生帮助吗?”
“有,当然有。”商越川不假思索。
“呼——,那就好!”Oliver故意夸张地长舒一口气,“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如果没能实现你的愿望,简直是犯罪。”
商越川被Oliver信手拈来的情话技能逗笑。
她挥挥手,和Oliver道了晚安。
月色涔涔,浮云流动。
商越川双手负在身后,和蒋修散步回家。
“线索又断了,不过有进步,知道了寄信人的名字。”商越川低头踩影子,自言自语,“庄鸣扬,名字挺好听的。蒋修,听着也不错。”
蒋修偏过脸看她:“那‘商越川’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商越川微微抬起头,“小时候很不喜欢,因为老师同学常常误认为我是男孩子。后来我自作主张,在作业本上,把‘商越川’改成‘商月川’,月亮的月,比较像女孩子。”
想到稚气往事,商越川语气轻松:“为了强调新名字,我特地在旁边画一枚月亮。作业本、学生卡、试卷,能改的地方全改了。当然没过多久,我就被学校请家长。”
商越川在办公室哭得委屈巴巴,央求崔若兰把她户口登记的名字改成“商月川”。
崔若兰大义凛然:“要改可以,你自己去和外婆说。就让外婆知道,你不喜欢她给你取的名字。”
商越川平日和外婆关系要好。她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崔若兰哄骗小孩:“这样吧,出一个折衷方案。你呢,名字还是叫原来的‘商越川’,但是允许你继续在名字边上画一枚小月亮,可以吗?”
商越川踌躇片刻,犹犹豫豫答应了提议。
话题讲完,两人走到了家门口。商越川按密码锁:“我家老房子里,还保存着我以前上学的书本,每本书封都画一枚月亮,逢年过节我妈就提一遍请家长的事,老拿那堆书打趣我。”
咔嚓,大门打开。
商越川走在前头,闪身进入屋内开了灯。
蒋修落后一步,目光紧随商越川的背影。
脑海闪过她锁骨下方的纹身图案。
心想,你的身上也有一枚月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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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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