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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虎乱

獒犬血书的消息骇遍王都时,白马寨却欢声笑语,刚刚吹灭了昨夜点的第一盏灯。

“吴老狗还在赌?裤子都给赌没了吧?”

“何止呢,卖钩子都赌不赢了。对面儿是什么人物,地下叫他杀人鲗,是说他比乌贼还多一只手,快得根本看不清。”

“不至于吧,我看长的狠斯文啊,不像老千,白净儿的呢。”

“皮相确实好,嘿,你瞧那一双眼睛把咱老板娘魂都快勾没了。”

几个黑皮打手艳羡看那风骚冷艳的徐妖娘半露了尖尖绣鞋,往起身欲走的青衣公子前一绊。时下女子以足为尊,最是爱重。这一绊,跟直接邀人上榻也没甚区别。偏偏吴老狗赌红了眼,连忙嚷嚷:“走不得!你走不得!继续来,独胆、二八还是三骰,老子哪样都不怕!”

“我呸!”徐妖娘一个巴掌拍红了吴老狗的光头,“怂逑碎嘴,你怕不怕关人家四爷屁事。赌坊天亮闭门,昼伏夜出,这是白马寨规矩。你瞧瞧外边天多亮,灯都灭了。吴老狗,拿了你的臭衣裳,赶紧滚。”

吴老狗嘴里迭声骂,却不敢多留。徐妖娘养的那群打手彪悍如牛,拔山举鼎,谁不心惊?

倒也有人例外,便是赌桌对面这一身青衣的小白脸。

只见那人面带轻纱,眼神从容,把银子全收进锦袋。

“小子,下回赌之前把手洗洗干净。别以为在外头做了兔爷,就能在这寨子里横行霸道,你那些脏技法,我心知肚明,只是懒得戳穿你。”

吴老狗心虚地哼了一声,负手走远。兔爷便是男娼的俗称。这话骂得挺脏。不过温兆玉毫不在意。他抖了抖袖子,站直身,朝徐妖娘一笑。

“老板娘,昨儿晚上的蛇骨酒很好,就是太烈,容我回家醒一醒。”

徐妖娘见他万般不肯留,只好依依不舍送了几步。寨子建得太高,楼宇盘错,遮天盖月。赌坊里的灯一时全灭,竟然还显得有点暗。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刚刚进入梦乡。日出而息,这是规矩没错。可温兆玉极少守这规矩。

他卸去面纱后,顺着盘旋百弯的楼梯慢悠悠下了寨,身后是匍匐如巨兽的屋檐。向前望,木制鹰架搭满了房与房之间的空隙,像张大网,遮得天空竟只剩薄蓝一线。

那都是给工匠修葺用的的脚手架。只不过,这架子搭了几年,楼却半点未修,愈发龙蛇混杂,乌烟瘴气。

温兆玉掂了掂钱袋子,思索要买的东西该如何备齐,却听见寨子口一阵喧嚷。那原本冷清的黑漆大门前竟挤得水泄不通。人膻味扑鼻。温兆玉皱眉掩袖,连声道借过。

“小兄弟,这个节骨眼,俺劝你别出门,好生在寨子里待着。”有个腰间佩刀的虬髯大汉忽然劝他。

“就是就是,没看这街上都空了吗,做买卖的都听到风声收摊子回家了。”另有一人缩头撇嘴,“哎呦,我呸,这空中飘着全是土,刚刚得跑过去多少马?”

“俺粗粗一数,最起码有百来匹马,全是锦衣卫啊,刀都提在手上呢——”

那大汉忽地一顿,颇不耐烦回头望了眼温兆玉:“都说了让你别挤,怎么还往前凑?”

“叨扰。”温兆玉歉疚点点头,脚步却半点没停。他看着斯文,谁知力气那样大,随意一推就给自己劈开条路。虬髯大汉险些跌跤,不禁恼怒,眼看要狠狠揪住温兆玉衣领,却见温兆玉忽然回头,伸出手,清风朗月一笑:“对不住。”

那双手修长又白细,好看得跟女人似的,掌中一块碎银。

大汉哑然,利落收了银子,索性护着温兆玉往前头走,讪讪道:“早说你爱看热闹嘛,俺麻溜的给你让路。”

彼时温兆玉已站在人群最前列,乍然停住脚。地上积了几潭泥水,是昨夜下过的雨。天又渐暗,乌云翻卷。温兆玉穿得单薄,熬了一夜,神色颓靡亦似阴天。窄秀锋利的一双眼,却没什么活气,玻璃珠子般,冷冷的。

虬髯大汉这会才有空端详他相貌,不禁心里微微一悚。

温兆玉许是意识到什么,转了头,神情又变得温润起来。

“热闹若是好看,自然要凑一凑的。”他淡淡笑。

“好看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大汉压低了声,“我说小兄弟,你一脸不慌不忙的,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在看什么?”

温兆玉摇头:“听说是锦衣卫押犯人入宫?”

“何止,”大汉说,“押的不是普通犯人,是甲等战犯卫衡。这白马寨就是他们卫家的旧宅,你总该听说过吧。”

“卫衡不是投降厍西,三年前就死了么?”温兆玉疑惑。

“哎,搞了半天你什么都不知道,是个傻子,”大汉叹气,“前段时间皇帝命顾大帅攻打厍西,竟然把那卫衡又给找回来了,一直放在锦衣卫诏狱里审着。大家都说这卫贼必死无疑,谁知道今早竟然有条狗在城东写字,给他伸冤!听说锦衣卫要亲自押着卫衡入宫面圣,待会就要路过这——”

大汉说着,忽然猛烈咳嗽起来。突如其来的马蹄卷起尘土漫天,喊杀声霎时间震耳欲聋。温兆玉朝街尾望去,只见囚车的数根铁栅后坐着个赤膊少年,一头银白短发,淋漓滴水。众人狂呼顿起,抄起家伙什全往囚车上砸。

“快看,卫贼来了!”

“诛杀叛国贼!”

“还我关东百姓命来!”

铁栅掩住少年神色,只远远望见剔透的一张脸,恍如画中谪仙。虬髯大汉看得痴神,目瞪口呆。温兆玉却神色淡漠,唯有看见卫衡胸前可怖剜伤时,凝了凝神。

“可惜啊,”大汉咋舌,“他要是不投降,就凭这副相貌和一身战功,恐怕全王都的百姓要跪地拜伏——”

温兆玉打断:“跪地拜伏是面圣的规矩,他如何受得起。”

“呸呸呸,”大汉惶恐,“是我说糊涂了。唉,我第一次见这等场面,有点发怵。当初卫鹰军凯旋,也是万人齐聚,我怎么就没亲眼迎一迎。”

“想当年他卫家何等盛世,光这白马寨的门楣就刻了八座麒麟柱,挂着八盏大红灯笼潇洒招摇,那皇宫也不过九鼎至尊,这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虬髯汉的感慨没能继续,因为下一瞬,麒麟柱上挂着的八盏油纸灯笼就齐齐熄灭了。

熄灭前挂起狂风,滚烫火舌直往温兆玉衣衫上舔。他迅疾后退,抬眼,却见吹灭灯笼的不是风,而是一只庞然遮天的斑黄大虎。

唇须将将抵着温兆玉的腰带,带倒刺的肉舌晃在他脖子前。

温兆玉神色未改,闻见扑鼻腥臭,听得虎啸震耳欲聋。路人却早就吓得抱头鼠窜。寨子口一时间拥挤奔踏。押送囚车的锦衣卫策马狂奔,提刀要杀。谁知老虎皮糙肉厚,撞上绣春刀竟毫发无伤。直到劈空一声尖哨,半角衣衫遮了兽目,众人才瞅见虎背上还有个少女。

浓眉大眼,一身皂罗,嘴里衔着草环。

“卫三姑娘,我等奉圣旨押送甲等战犯卫衡,请速速离开,否则,刀剑不长眼,拦车者死!”

锦衣卫的利喝压根没吓到那人称卫三姑娘的少女。反而见她扬起下巴,娇慵勾了勾唇角。

“谁说我拦车,我是迎车。”

“吊睛虎乃我大梁圣物,如今战犯卫衡忽然得一野狗上书沉冤,若得昭雪,实乃幸事,可喜可贺,我自然要狠狠地迎!”她说罢,猛地聚了眼神,不知使什么手段,竟让老虎突然发疯般往囚车奔去。那囚车四面围了栅栏,却未曾封顶,虎爪一拍就把车子像玩物般翻滚数圈。

卫衡戴着手铐脚镣,随车子重重跌落,胸前旧伤又猛地崩开,一时间鲜血直流。

众人骇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虬髯大汉拉着温兆玉乱窜,边骂娘边惶恐道:“这卫三姑娘摆明了就是要杀了卫衡嘛!”

人群里议论四起,众人都知道卫三姑娘是卫衡远亲,父母早逝,幼时被端王收养。而卫衡败降牵连卫三姑娘族人惨死,孑然无亲。她想借野兽杀了卫衡,倒也不足为奇。

卫衡在众人目视中剧烈地喘息。

他从漫天尘灰中模糊看见两扇磅礴大门。那黑漆门簪被人摸得油光水滑,早不复从前威严肃穆。这是他多少次曾鲜衣怒马跨过的门槛,王都百姓夹道恭迎,而他的家人守候其中。危楼百尺,那是他卫家近半百年血汗博来的荣光。

就此断送在他手里。

暴雨倾盆泼下,冲得他身上血水泥水都流光,倒成了副干净模样。惊雷打得人心口一震,老虎却不知为何没了声。百姓们忽然齐齐朝远方作揖,战战兢兢说要参见顾大帅。卫衡隐约看见顾展西横刀立马拦住了卫三姑娘,命她不许御虎拦车。

顾展西是如今大梁第一名将,取代了卫衡从前的位置。阎璃剑,紫鞘马,黄金甲。那都是从前天下只有卫衡能用的罕物,如今却尽数交与顾展西手中。再也没人瞧得起卫衡。他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条贱命,不管是死在半道,还是被押进皇宫,都永远翻不出风浪。

卫衡趴在地上,蚀骨的疼痛蔓延他全身。百姓们踩过他身旁去迎顾展西,溅了他一嘴的污泥。

他爬不起来。纵然龈血嚼穿,肝肠寸断。

无可转圜。

卫衡想,自己大概快死了。

直到有个男人停在他身前。

那是一只修长又白细的手,骨节分明,食指尖有薄茧,一望而知常年握笔。

就是这只文人的手,把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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