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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送礼

卫衡站直了身。

顾展西横刀立马拦住卫三姑娘,一柄阎璃剑转眼又挑起卫衡的腰带,如担着片羽毛一般将那少年扔进囚车里。

污水滴滴答答落在温兆玉指尖。

大雨里囚车渐远,寨子口行人如鸟兽散。独温兆玉站在原地,用帕子擦手。虬髯大汉就近舀来一陶罐井水,帮忙冲着温兆玉手上的泥。“你认识卫衡?”他忽然说。

“不认识。”温兆玉摇头。

“那怎的你敢去扶他起来?那可是战犯,不怕掉脑袋么。”大汉嘀咕。

温兆玉不答,斯文细致揩净手,又望了望天边霁色。

晴朗如一块上好的琉璃。

“就是有一点,”他顿住,把帕子往陶罐里一扔,清水四溅中见疏云倒影。

“不忍心。”

大汉一怔,见温兆玉转身要走,连忙拦住:“小兄弟,方才多有冲撞,恕我鲁莽收了你银子。我来王都时日不多,见你也住在这白马寨,可否告诉我姓名?”

“你别多想,我叫陈阿蛮,平日里做脚夫营生,不为别的,只想着你若有东西要运送,随时叫我帮忙。”汉子露齿一笑。

温兆玉抬头,见那高大汉子一双黝黑纯良眼睛,不由得莞尔:“我姓温,生在腊月初四,你就叫我温四吧。”

“说起来,我眼下当真有桩东西要送。”温兆玉说,“只不过得先去外城十二坊采买。我要买的东西极杂,摊贩多刻薄刁钻,阿蛮哥,你做脚夫走南闯北,今日若得闲,烦请你帮我掌眼。”

陈阿蛮挠头:“你讲话也忒客气,我一个乡下汉子懂什么采买?帮自家兄弟出苦力挑担子,那我确实是在行得很。”说罢豪爽拍拍温兆玉的肩,笑着同他往十二坊集市里去。

东西全部备齐已然傍晚。两抬大红箱子用一杆硬木挑在陈阿蛮肩头,许是质地太硬,陈阿蛮神色总有些不自在似的,走几步就稍稍换个姿势。他随温兆玉亦步亦趋走到内城口,停在长安右门前发怵:“温四,再往里走可都住的是官家人,你,你这是要找谁?”

“别担心,阿蛮哥,我又不是土匪,不会叫你硬闯宫墙。”温兆玉抿唇一笑,“只是来给一位朋友送礼。他今日被召进内城,咱们在这等他出来便好。”

陈阿蛮便听话放下箱子,站在磅礴宫门前观望。数十辆马车整齐停着,各家车夫守候井然,鸦雀无声。车幡两侧均涂成朱红,那是俸禄超过两千石的大官才有的礼数。“按理说这个时辰,内城里早该点灯备膳,怎么朝官们还在里头议事呢?”陈阿蛮喃喃。

温兆玉不答,只管轻轻给红木箱子上销,听得陈阿蛮说:“太阳都要落了,温四,你何苦在这等着。若是知道那位朋友官邸,直接送他家门口岂不更好?”

“送到家里,那位朋友是不肯收的。”温兆玉轻声。

彼时暮色四合,二人便在长安门前静静候着,听见街边茶肆连连赶客。老板挥一挥衣袖:“不喝茶就请离开,本店只接茶客,不接闲人。”

那客人瞪眼:“往日都让歇歇脚,怎么今日就不行呢?”

“今儿什么日子,您没看那些大官的车马都没走么?卫将军冤案,皇帝召集内阁六部三法司严审。待会儿这些老爷们出来,都是口渴要吃茶的,哪有位置给你!”

客人骂骂咧咧走了。陈阿蛮幽幽叹气:“早晨还喊打喊杀叫人卫贼,傍晚便成了卫将军,比天象还善变。”

温兆玉刚想接话,就见长安右门忽然打开条缝,隐隐瞅见两列禁军扛着火铳面无表情哨防。一个小内监快步从里头跑出来,像是说了些什么。那门于是彻底大开,各家官爷车夫连忙备鞍擦幡,翘首以盼。

门后是条宽阔御道,能远远望见御道尽头的护城河,河对岸又是一扇齐天朱门,名叫午门。过了这道门,才算进了皇宫。从午门到皇帝平日批折子的谨身殿还要走一大段路。除了皇帝,谁也不得乘舆。梁诰里明确规定官员七十致仕。六十六岁的太傅孟云考,站在谨身殿中几个时辰,浑身乏力,思索那段漫长巍峨的跋涉,不禁心下焦忧。

可皇帝李珙正慢悠悠吃盏酽茶,丝毫没有遣散朝会的意思。

这谨身殿紧邻着太皇太后文昌燕所居的慈宁宫。从前李珙年纪小,文太后怕他贪玩,就近监督他批奏折。可谨身殿冬凉夏暖,不是个好去处。李珙小时候坐不住,还悄悄命内官监给他造了座狸奴架,以便娱遣。

他如今二十三岁,依然改不掉这点癖好,眼看大臣乌压压站了一地,却只管用酥油排骨喂膝盖上的狗。

众人鸦雀无声,听得狗舌头在肉汤里啧啧搅和。

那狗是只厍西獒犬,今晨由城东千户所一姓沈的总旗骑着快马送进内城。百姓们疯了般引头伸颈候在东安门,就为了看看这传闻中能写字的狗长成什么奇诡模样。

现下望来平平无奇,黑漆漆湿漉漉的一对圆眼。

吃完肉,狗就懒洋洋把爪子搭在狸奴架上,丝毫没分半点眼神给那数级南红玛瑙台阶下浑身是血的男人。

“托托......”卫衡断断续续喊。

“他说什么?”李珙没听见。

“回陛下,他说这狗叫托托。”大太监曹钦朝皇帝轻声。

“这倒是个别名。”李珙阴阳怪气笑着,站起身走下台阶,论模样其实相当清秀,一双眼却僵硬按捺着,眼珠奇小,上下露白,若非帝王身,必得被民间卜士当作偏激无常的典型面相。

曹钦不敢再望,连忙伸手去扶。数列朝臣随即垂头拱手行礼。内阁六大学士位极人臣,自然居于前排。其中温霁南大学士更是有经师李珙的恩情,站在中央。

天椽垂下来数面明黄飘幡,本用来遮掩帝王更衣小憩,如今尽数失了束缚,飘荡在空中,被大鼎中熊熊火焰烘得龙涎香烈。曹钦一只手扶皇上,一只手猛地打幡,仓皇挫顿。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

这场旷日持久的殿审其实未经准备。众人心知肚明。

卫衡由锦衣卫押着,跪在南红阶前几乎一整天。胸前草草包扎,血痕触目惊心。“听说在街上被吊睛虎拍了一爪子,”李珙忽然好奇地蹲下身,吓得曹钦一激灵,“这包得也太实了,朕还想看看呢。”

“来人,拆了。”

小内监们忙匍匐着用剪子拆纱布。卫衡任人摆布,一声不吭。伤口曝露在空中,像丝线炸开尾巴,仿佛被什么特殊器物刮了皮肉,显然不是虎爪。李珙还没出声,锦衣卫指挥使孙昀就扑通跪地,接着是三法司,户礼兵工吏五部尚书紧承其后,霎时间,满堂跪了十成十,除了太傅孟云考和大帅顾展西。

孟太傅不跪,因他年迈老钝,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李珙示意让小内监扶起。顾展西不跪,因他是功臣。

孙昀率先打破宁静:“臣武断私刑,鲁莽灭裂,恳请陛下责罚。”

和孙昀一同审问卫衡的三法司面面相觑。刑部尚书薛良闻一脑门子汗,只觉这场面诡异得紧。锦衣卫是皇帝亲腹,神出鬼没,从不上朝。而他们善用酷刑,众所周知得皇帝默许。卫衡既然叛国,合该遗臭万年。孙昀就是把卫衡吊在火上烤,也没有认罚的道理。

他相当于是皇帝的影子。进诏狱前,十足揣摩了圣意,才敢拿起断肠刷。

换句话说,孙昀认错,就是皇帝认错。

皇帝......要对卫衡认错吗?

薛良闻心惊胆战觑一眼圣容。

自晨间卫衡被押进宫以来,无论李珙怎么问,卫衡只管一口咬死獒犬写血书无旁人指使,是自己训练所为。

他还说,当年那封降书乃小人伪造笔迹。实际他非但没有投降,反而带着仅余的三五余部在金鳞关迷走诡谲之地苦苦求生,暗攻厍西。

薛良闻觉得这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卫衡何等天才,真要有那伏击的力气,爬也能爬回王都,何苦枉受三年骂名?

不过,倒有一颗人头能佐证。

那便是顾展西放在红布盘呈上来的事物。

一颗厍西衙役的头。

据说这人被卫衡暗杀。就是因为这衙役的死,才让顾展西寻到卫衡下落。

李珙听见孙昀认罚,淡淡命人杖刑二十,又说天色已晚,此案明后再审。“薛尚书,卫衡暂时押入你刑部大牢。水落石出前,给他请个医正。”李珙吩咐完,叫曹钦打轿回后宫。薛良闻战战兢兢接下卫衡这枚隐雷,山高路远好不容易走过长安门,望见自家夫人站在马车旁遥盼。

薛夫人急得柳眉倒竖,拧住薛良闻胳膊悄声:“我差点以为你死在里头!”

“没死也站废半条命。”薛良闻啐,“这案子看来有得可查了。幸好今早诏狱里我拦了孙昀一下,否则被这厮记恨,待他来日——。”

薛良闻顿住,忆起往日卫衡虐杀残酷的种种传说,只觉后背一麻。

“当初卫鹰军突然败北,本就是怪事。陛下当时不肯细查,怎么如今又严谨起来?”薛夫人问。

“卫衍可是开国五公爵之一。五公爵功高盖主,其他家倒都平平,偏生卫家有个好孙儿鹤立鸡群。此人功绩盖世,却奢靡浪荡,多遭嫉恨。当年突兀投降,朝中大震。谁知暗暗中了皇帝想剿灭这帮老臣的心,把卫鹰余部想也不想全打成叛党。你瞧卫家如今败落到何等地步。”薛良闻神色晦暗,哼了一声,“卫衡抵死不认有人帮他训犬陈冤。可三岁小儿都能想明白,他待在诏狱里受刑,怎么可能放狗进鉊贪祠?这事必然另有推手。皇帝如今怕五公爵互相勾连,就得暂留卫衡的命,直到查出他身后的人为止。”

“查出来又要怎么样?真能赶尽杀绝?”薛夫人问。

“一抹脖子,”薛良闻做手势,声音不由得变高,“连根拔起!”

“薛尚书要拔什么?”忽有人在马车外笑。

薛良闻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冲下马车,看见车幡外正站着内阁大学士谢孤。

“和我夫人议论家里永业田拔萝卜,不想被谢大人听了笑话。”

薛良闻笑得谄媚,心里却厌恶。皇帝要放卫衡,最高兴的一定是他谢孤。不为别的,只因谢孤趁着卫家势落,强赎那入教坊司的卫衡母亲章环之到谢家做妾,说的好听是救风尘,说的难听便是趁火打劫。想当初,卫谢两家同为王都五大姓,多年交好。卫衡还叫过谢孤一声叔呢。

谢孤一张端方君子的脸,全然不觉薛良闻龃龉。

“也并非失礼要听薛尚书家事,只是陛下提到医正,犯人卫氏伤势太重,寻常人恐怕不敢经手,我倒认识位不错的大夫,做过军医,想荐给尚书做人选。”

噢,原来赶着给情儿的孩子送恩情了。

薛良闻应下,二人正交际,听见不远处咳嗽声,恰是大学士温霁南。此人性情刚正,资历老道。梁太祖废丞相之名,却无碍温霁南有首辅之实。只不过他出身寒门,祖上无爵无勋,是以同谢孤常年不和。

谢孤冷笑一声,当作没听见,正打算同薛良闻拜别,却见一清俊公子伙同脚夫拎着两个大红木箱子,朝温霁南走去。

似乎是要送礼。

谢孤看笑话似的驻足,薛良闻也好奇竖起了耳朵。

华灯初上,温兆玉不顾远处眼色,径直走到温霁南跟前。陈阿蛮跟在其后惴惴放了箱子,刚想给官爷作揖,就听见温兆玉声音琅琅如玉。

“父亲。”

陈阿蛮大惊。他抬眼,见那暗蓝天下,朱红门前,一身麒麟袍的当朝大官,铁青了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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