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到船上,如无意外,船将会在戌时前到达金陵千里渡口。
可在船刚航行不到半刻,楚燿却命人将船转行至附近的桂城县。
肖骐甚是不解,眼看楚府就近在眼前却不能回去,心里那叫一个焦虑不耐,便跑去问楚燿原因,他也只是说身子太泛累,不想在船上晃荡,想在桂城歇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回金陵。
他话虽如此,可肖骐还是不信只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过楚燿主意已定,他也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一行船来到桂城县码头时,天已泛着蓝黑,码头岸边点起一排风灯,将幽暗的夜空点得昏黄。
一行人整理好包袱来到客栈,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而就在楚燿洗漱完准备入睡时,引魂铃的幽光又开始闪烁不断。他大喜之,掀开被褥下床,准备去找隔壁房的颜尘研究一番,可当右脚跨出房门后,他又缩了回来,暗想道:“这引魂铃怎么回事?今天闪了又灭,现在又开始闪?不会是坏了吧?算了算了,明早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样想着,他便又躺回床上,睡觉去了。
隔日清晨,天灰蒙蒙的。
楚燿推开窗户一看,天还未彻底透亮。
只见远方有一层厚厚的乌云向桂城压来,看来今日多半是不会放晴了。
楚燿所住的客栈是桂城县最好的一间客栈,正立于桂城县中央,足有三层之高,他的房间便在第三层,遥眼望去,整个桂城的风貌尽收眼底,东边的黛瓦高墙,西边是普通民宅,看上去中规中矩,并无特色。
他转眼向右移去,目光一闪,停留在一座赤红镶黄楼阁之上,这楼阁看上去甚是奇特,圆形而筑,耸立而上,看着比客栈还要高出许多,每层外沿有八角飞檐,角上挂着红艳艳灯笼,外墙也是从未见过的赤红墙漆,窗门亦是镂空雕花,精致非常。
只见它立在一片矮房之间,显得更是脱颖。若仔细再听,还能听见几声娇娇滴滴的歌声飘扬过来,只闻曲声,也能预见唱曲之人,必是一个娇艳女子。
楚燿心下一动,一颗心都沉入这醉人歌声之中。
片响之后,他将窗户掩紧,理了理衣襟,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门前,双手拉开房门,准备前往那歌声悠荡之处。
可他一开门,便见一片素白堵在他的房门前。
他双眼慢慢朝上移动,最后停留在那张让他烦心扰心的脸上。
“你,你站在我房门口,做什么?”
站在他面前,正是颜尘。
颜尘未想到他突然开了门,也是一惊,敛了敛脸色,道:“我路过。”
“……路过?”楚燿向他投去怀疑的眼神,不过他这一出现,倒让他想起了正事,便跨出了房门,反手将门扣上,向他扬了扬下巴,道:“一起出去吃个早饭?我请你。”
颜尘眼中的惊喜还未消逝,就又听他磕巴道:“你,你可别误会了,我,是有事想问你而已。”
颜尘颔首:“好,那走吧。”
二人出了客栈,悠悠走在街上。
街上只有三两人影,显得十分寂清。
在这片昏暗与天光交替之间,一切都暗昧的让人心荡神摇。
楚燿慢一步快一步地走着,双眼四处乱瞟,试图以此来掩饰慌乱的心跳。
二人走过了两条街,才看见一间面馆。馆里只坐了一男一女,二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彼此吃面,脸上充满了甜蜜爱意。
楚燿抖了抖身体,偏过头不去看这一幕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画面,可一偏过脸,又只能与颜尘面对面,真是尴尬至极。
二人干坐了好一会,店小二才从后室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走过来,问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楚燿立即端坐,双手环胸,冷着脸道:“要一碗鸡丝银丝烩面。”
店小二顿了顿,道:“客官,咱店没有这个。”
楚燿撇撇嘴道:“那就要一个银鱼鲜汤面。”
店小二抓了抓头发,又道:“客官,咱店也没有这个。”
楚燿按捺住脾气道:“春丝拌面总有了吧?”
店小二满脸疑惑问:“春丝?春丝是什么?”
看样子很明显也是没有了。
楚燿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隔了几桌的那对男女惊了一跳,一筷子细面都掉在了桌上。
颜尘轻声道:“思遥,要不就点清汤细面吧?”
楚燿一听这个名字就只联想到难吃二字,于是一肚子火气都撒在了那对男女身上,那对男人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立即转过头去,继续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楚燿不屑再看他们,黑着脸问:“你说,你们店里究竟有什么吃的?”
店小二答道:“本店只有清汤细面。”
楚燿又想拍桌,可一见颜尘正看着他,便压了压火气,沉声道:“就这样也配开面馆?”
店小二竟是个难得好脾气的人,只见他笑笑道:“客官,这可是我们店的招牌面。来一碗试试?”
楚燿怒声道:“不然呢?难不成你要让我在这里呆坐着吗?”
店小二一甩手中布条,恭敬地退下后,朝着后室大喊一声:“两碗清汤细面!”
不一会儿,两碗细面就端上桌来:“客官,你们的面,慢吃哈。”
楚燿夹了一筷放入口中,清汤倒是鲜美,就是细面口感差了些,他一边搅着汤面,一边喃道:“还招牌面呢,不过尔尔。”
他说着抬头去颜尘,见他吃得挺开心,便嫌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这面好吃?”
颜尘摇摇头道:“一般。”
楚燿作吃惊状:“那你还吃得这么开心?”
颜尘却是笑说:“食物的美味,不单单是它本身的味道,还有吃它的人,当下的心境。”
楚燿觉得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可诡异的是,他听完竟觉得脸上一热,心中大感不妙,暗道:“难不成我真的抽风了?”
他赶紧低下头胡乱又塞了两口面,嚼着嚼着,竟嚼出了一丝甜味……
正当他懊恼为何要多嘴请他来吃早饭之时,颜尘突然出声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事要问我吗?”
楚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对,我有事问你。”
颜尘放下筷子,道:“问来。”
楚燿也放下筷子,解下腰间的引魂铃递给他,问道:“这个引魂铃是不是坏了?昨夜夜里一直在闪,它这闪是什么意思?”
颜尘拿在手中翻来看去,只见引魂铃周身有淡淡的绿光萦绕,一闪一闪:“这是死魂的召唤,附近有楚二叔的死魂。”
“真的?”楚燿一把夺过引魂铃:“那意思是他来了吗?他在哪里啊?”
“嗯。”颜尘点点头:“应该是在这附近,至于在哪里…这个无法得知,只有等到铃响了,它就会自动隐入引魂铃中。”
楚燿举起引魂铃看来看去,心急道:“那它什么时候会响啊?昨日我们上山时,它不是闪了又灭了吗?为何来到桂城后它突然又闪了呢?”
颜尘解释道:“死魂会到处飘,可能上一刻在这里,下一刻又会飘去其他地方。”
楚燿惊道:“啊?那怎么办?”
颜尘道:“绿光闪烁越盛,应是离死魂越近。不如,我们现在循着绿光的闪动前去找找看,如何?”
楚燿也觉得这个办法也可行,若是呆在原地等候,指不定又不知飘去何方了。
楚燿招呼来店小二结账,谁知在袖兜掏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掏不出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荷包忘记带了。
正当他尴尬得不知作何反应,颜尘已掏出银钱递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朝二人行了一礼,大声谢道:“多谢客官。客官下次再来啊~~~”
楚燿捂着脸赶紧起身向外走去,等远离了这间面馆后,才小小声道:“你放心,下次,我会请回来的。”
颜尘浅笑道:“无妨的。”
他这一抹浅浅的笑意在此刻的楚燿眼中同嘲讽毫无区别,便再次正声道:“我说真的!我就是刚才出门出的急了,忘记带荷包而已。你放心,一碗面而已,我还请得起!”
“等回金陵了,我请你吃银鱼鲜汤面。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吃。”
颜尘面带期待道:“好。我等着你带我去。”
语毕,二人就陷入了沉默。
天边乌云重重,黑压压的仿佛随时都要砸落下来一般。
二人并肩行了一阵,眼见长街上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嘈杂声也是一浪更比一浪高。也幸好是在街上,不然二人之间的那点小心思就要显露无遗了。
楚燿暗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紧接着甩了甩不清醒的脑袋,往手上的引魂铃去。这一瞅,直接将他所有乱七八槽的心思统统扫走了:“你看!这光是不是越来越亮了?”
“嗯。”颜尘细细看了一眼引魂铃,接着道:“看来就在附近了。”
楚燿环望四周,有酒肆茶楼,客栈小馆,布庄粮庄,还有一些禁闭大门的矮房等等,“他会在哪里?”
颜尘道:“我们一路沿着找去,引魂铃响,就代表它所在何处。”
楚燿应是:“好吧,只有这样了。”
二人循着闪烁的绿光一路前去。果然越往前走,绿光更盛。
楚燿正是激动之际,岂料前方不远处的路却被一堆行人堵的水泄不通。仔细听来,原来是几个县民之间发生了争执。
行人甲:“你再看?再看?!信不信我打死你?”
行人乙:“谁看你!你以为你是谁?!”
行人甲:“你敢说你没有看?!你敢指天发誓?”
行人乙:“你以为你很俊?看你?不要脸!”
行人丙:“你这话说的,我就看到你色眯眯看他了!你别想不承认!”
行人丁:“你们怕不是一伙的?长得都一个熊样,谁爱看你!”
行人甲:“你们才是一伙的,一脸□□恶心样!”
行人乙:“说什么呢你!你才恶心!长得这样粗俗还出来闲逛,是巴不得人人都来看你吧?嘿嘿~~~”
行人丙:“你有病!出来逛的都应该给你们这群恶心人看的吗?!”
行人丁:“不想被人看就别出来啊~”
行人甲:“那你就是承认偷看了是吧?”
行人乙:“呸!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看你才色眯眯看我,对我有非分之想!”
几人来回拉锯一阵,还是吵不出到底是你色眯眯看我,还是我色眯眯看你,于是争吵升级,转为群斗。
满街杂物充当武器在半空乱飞,你砸我来我扔你,好不热闹。
楚燿看着眼前的混乱,一张脸已经黑得看不清神情,只听他阴森森喝了一句:“他老娘的!你们都给我!”滚字还未说出口,便被飞来的一片菜叶正中额心。
楚燿气得浑身颤抖,整张脸已经由黑转红,欲要发作之时,只见一把斧头当头朝他劈来。
速度之快!
千钧一发之际,颜尘用力将他一拽,拽进了他的怀中。
“咻!嘭!”
飞来的斧头深深地劈在楚燿身后的摊位上。摊主早已吓得魂魄皆飞,一双眼中唯剩惊惧!
站在周围看戏的行人们看清飞来之物时,猛地一震,轰然而散,皆在心中感谢菩萨保佑,逃过一劫。
楚燿亦是双目剧瞪,死死盯着眼前这把与自己脑门擦脑而过的锋利斧头,一颗心砰砰剧烈跳动,浑身冷汗如雨,双脚乏软,若不是双手紧紧拉住颜尘的衣襟以作支撑,恐怕他现在已经当街坐地了。
那边,一众行人已经打成一团,吵闹声震耳欲聋。
“你竟然动刀?!玩真的?!”
“你踩我脚?想死!”
“你打我作甚么!我路过的!”
“再看挖掉你双眼!”
“别伤及无辜啊!”
“住手!”
“快住手!”
“我干!我来劝架的你也打?吃我一拳!”
乱斗场面越来越混乱,颜尘带着楚燿躲到一旁,替他拂去身上的杂物,问道:“没事?”
楚燿还在余惊之中,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平复下来,摇了摇头道:“没,没事…”
颜尘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温声道:“我们还是绕另外一条路去吧。”
楚燿也有此意,正要动脚时,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他的衣襟,下意识猛地将他一推。
颜尘被他推得踉跄,待稳住身子之后,竟用一种楚燿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勾勾地看着他。
楚燿心下一紧,正要同他道歉,却看见在他衣襟之间,露出一枚熟悉的影子。是那枚同心锁。
不远处激烈的争吵打斗声被几声厉喝喝止。原来是县衙的衙差们闻声赶来了。
“做什么!!”
“都给我停手!”
“放下武器!靠一边站着!”
“男的一边!女的一边!”
“走走走!别围观了。”
众行人识相地散开来,留下那群挑事的人被衙差们抓着问话,个个垂头低眼,大气不敢发出一声,与刚才那副气势汹汹,凶神恶煞的样子截然不同。
许是衙差们的样子太过正气又严厉,吓得窝在一名妇人脚下的三岁孩童哇地放声哭了起来,妇人见之,只是厉声喝了一句:“哭什么哭啊,快收声!”
孩童没有得到安慰,哭声更大了。
那厢,衙差们问不出话来,便打算将一干人等押回衙门再继续盘问。顿时求饶声连连不断。
楚燿脑中充斥着各种杂音,搅得他整个脑袋就要暴裂。
颜尘见他神色不对,拉着他的手腕想要将他带离此处。可拉了一下,却没有拉动。
楚燿双眼直直看着他,眼中是迷茫,不解,还有恼怨。
颜尘并没有留意到脖间的同心锁露了出来,更不知他的这些情绪为何而来,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楚燿上前一步,一把将挂在他脖子上的同心锁扯了下来,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颜尘一惊,伸手便要夺回。
楚燿手往后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我问你,这是什么?为何你会有这个?”
颜尘抿着嘴不出声,一双眸中映着幽幽冷光,仿如一池冬水,叫人不想靠近。
楚燿见他这副模样,火气更甚,将同心锁紧紧拽在手中,冷冷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什,么,你会有这枚同心锁?”
颜尘重重呼了一口气,这才张开嘴,轻声道:“思遥,如果你想不起来,那么我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意义。”
“你放屁!”
楚燿的怒喝被沸腾的嘈杂声压得只剩一点尾音,他怒视着颜尘,身子微微发着抖,指着手中的同心锁又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什么话,什么事,都让我自己去想!想?想什么?为什么要我想?难道要你们对我说出口,就这么难吗?!”
“都住口!”
“给我站好了!一个跟着一个走!”
“别想着跑了,跑了就等着吃牢饭吧!”
衙差们又是几声震喝,将一行人的告饶都堵进了肚子里,只好乖乖地跟着衙差们前去衙门。
“思遥。”
颜尘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楚燿怒吼一声。
与此同时,旁边的妇人也大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声好气叫你不要哭,你还要哭是吧?”
孩童被她吼得停了停,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看了看她,细细声抽噎起来。
妇人一脸烦躁道:“不准哭!再哭我揍你信不信?”
孩童扁了扁嘴,忍住哭声,可眼泪还是啪嗒啪嗒地顺着脸颊掉下来。
周围的行人们看了都于心不忍,相继上前劝妇人温柔些,耐心些。
妇人哪管这些人的劝话,张口就将他们一顿骂,行人们见她如此蛮横无礼,也不想多管闲事,嘟囔几句也就走了。
妇人冷眼看了孩童一眼,将他从脚下拽起来,戳着他的脑门又骂:“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没鬼用的老爹一个鬼样!你那么爱哭,怎么不下去到他面前哭去!天天在我面前哭,烦都烦死了!住口!”
“你给我闭嘴!”
一根木棍擦着妇人的耳朵飞了过去,妇人吓得尖叫一声,瘫坐在地上,一双眼惊恐地望向木棍来方,便见一个俊美少年正阴厉地盯着她,那眼神,仿佛是要将她撕裂撕碎,再扔进无尽的黑暗发烂发臭。
妇人一个哆嗦,挪了挪屁股向后移动,两眼向行人们投去求救眼神,奈何她方才泼辣凶狠的样子让人记忆尤深,行人们也只是摇摇头望上一眼,便赶紧远离了她,免得惹火上身。
楚燿提起脚边一把摔烂的椅子,作势就要朝她砸去!
妇人双手捂脸,尖叫乱飚。可叫了好一会,才发现疼痛并没有向她袭来。
妇人偷偷张开指缝瞧去,便看见少年的手被他身旁的男子拦了下来,她这才将憋在心口的那道气呼了出来,搂起孩童飞似的跑了。
楚燿甩开颜尘的手,将椅子砸在地上,梗着脖子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样子!”
语毕,又将同心锁重重甩到他身上,只听锵地一声,同心锁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停在了颜尘脚下。
二人僵立相视片响,终是楚燿先有了动作,他一扭头,转身奔入人潮,消失在颜尘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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