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人流如潮水,一波涌着一波。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商贩无数,吆卖声,讨价声,交谈声,嬉闹声,一声高于一声,整条长街就如炸开的油花,漫天飞溅的却是喜笑颜开。
在琅琊满目的货品之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十步一花摊。何为十步一花摊?便是相邻十步,便有一卖花的摊贩。
摊上摆满五颜六色的当季鲜花,有玉兰,芍药,含笑,牡丹。而最最令人注目的,是红胜鲜血,满身生刺的“刺客”。
此花生得妖艳魅人,幽香扑鼻,虽花期甚短,却不妨碍桂城人对它的钟爱。而它的价钱,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是而,于桂城人而言,送礼若是送上一枝“刺客”,那便要与你称兄道弟;若是送上九枝“刺客”,更是恨不得与你当街结拜;如若是送个双一,不论男女,当日成婚都不是问题。这便是桂城,惜花如命,爱花胜于世上一切。
楚燿和肖骐悠荡在长街上。
肖骐好似村夫进城一般十分激动,左看看,右看看,嘴上更是说个不停:“二郎,你看,那个木偶做的好逼真哦。”
“二郎二郎,快看快快,那里有耍杂戏!”
“二郎,那边那边,那边有“刺客”,我们去看看吧!”
楚燿默默离了他几步,一脸“我不认识你”的冷淡表情。
肖骐浑然不知他的嫌弃,拉着他就往花摊奔去。
摊主见到生意上门,立即露出笑脸迎上,待看清楚燿样子后,惊喜道:“呀!公子,您又来啦~我就说我的花品质顶好,保证您买了还来。”摊贩戳了戳双手,喜滋滋又道:“公子,您这次要几枝?”
“二郎,你来买过花啊?”肖骐疑问道。
楚燿不出声,一脸不耐。
摊贩这边不死心又道:“公子,您要几枝呀?不如跟昨个一样?”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要入了口袋,摊贩笑得越是谄媚。
楚燿递给他一个冷冷的眼神,一脸“再跟我说话就得死”成功让摊贩闭上了嘴。
肖骐早已习惯他的脾性,见他不答,也不多问,转过脸问摊贩:“老板,这“刺客”多少银钱一枝?”
摊贩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即一脸“说了你也买不起”的神情,但秉承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买卖原则,他还是露出一抹不那么灿烂的笑脸回道:“公子,十两一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肖骐大大的“震惊”写在脸上,冷冷送上嘲讽:“……你明明可以当街抢劫,却还要给我一枝花,你真是个好人。”
摊贩:“……”你买不起怪我咯?
楚燿不想看他们明争暗斗,从肖骐腰间扯过荷包,拿了十文钱丢给摊贩,抽了一枝玉兰,接着轻飘飘丢下一句“饿了”,转身就走。
肖骐朝那摊贩做了一个鬼脸,也跟着去了。
摊贩:“……”老子招谁惹谁了?
二人行了一阵,来到一家名为牡丹楼的豪华的酒楼门前,将玉兰花放在门口的花桌上,此举名为“献花”。
桂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入室花费者,需得向店家献上一枝鲜花,以作茶钱。而门前收花的人唤作“花童”,花童收花之后,将写有“花”字的小木牌给到来人,来人入室之后,将它交回堂倌,便能免了此次茶钱。这里所说的茶只是普通的茶,若要喝上好茶,那就要另行收钱了。
楚燿拿着小牌转入屏风,刚一踏入大堂,便被一曲琵琶惊艳。楚燿的心情也霎时好转。
不到片刻,饭菜也尽数上桌。
肖骐狼吐虎咽开始进食。
楚燿口中无滋无味,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催促道:“你吃快点,还要去找二叔。”
肖骐埋在碗中的头点个不停。
楚燿抚了抚绿光闪烁不停的引魂灯,两侧太阳穴忽而传来隐隐作痛,他伸手揉了几下,暗自悔恨道:“昨日冲动行事已是误了正事,今日断不能再误了。”
“啪,啪啪。”
思绪间,只闻几声醒木敲桌声,便见一名身穿灰衣长衫的老苍站在台上,手中握着一把赤红折扇。他绕着高台走了几圈,待台下的人为他投来视线,他这才回到位上。
“啪啪,啪!”
三声清脆之音再次响起,将在场所有人的神魂都收纳在这块小小的醒木之中。
老苍满意地看着台下众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来:“各位花客,今日老夫为大家来一段《血染红琴》,花神离娘的一生。请各位花客们且听我说来。
血贱红颜,身消琴弦!
话说在瑞祥五十年之前,桂城县还只是一座名不经传的小县城,咱们日作而出,日落而息,过的是平淡如水,不知滋味。而在五十年间,咱们桂城迎来了巨大的改变,由金陵而来的贵人,在县城中心建起了拔天高楼——红颜阁!”
老苍话音顿下,堂下花客凝神静听,又听他道来:“红颜阁,乃“百花”盛放之地。至此后,名人骚客,达官贵族,江湖逍遥客纷纷闻名而来。而其中,最为之受欢迎的,便是名动金陵的花神——离娘!”
琴音随着他的话声扬起,婉转幽长。
台下花客们听得面色映红,脸上含笑。
肖骐啃着鸡腿,含糊问道:“红颜阁是养花的地方吗?”
“……”楚燿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快吃你的!”
老苍连连叹了几声,扶着额作忧伤痛心之状。花客们在台下频频催道:“讲来,讲来。”
“我要听离娘的故事!”
“快讲,快讲。”
老苍抿着嘴笑了笑,抖抖胡须,继续道:“离娘原是千金之躯,奈何家道中落,欠下巨债,而后又被兄嫂诓骗,卖身进了红颜阁。可她不似普通女子那般怨天尤人,反倒操起那张红琴,震弹四野,名动金陵。自此,踏上花神之巅!”
“好好好!”
“离娘!离娘!”
在座花客纷纷发出仰慕的呼啸,只恨不得自己生早几年,一睹花神芳容。
老苍捋了捋发白胡须,端起茶来,抿一口,手中折扇“刷”地一下撑开,扇面写着“花神”二字,只听他又道:“离娘兄嫂见她成名,恬不知耻哭着上门磕头认错,求她搭救。大家都以为她会心软。毕竟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岂料她当场与兄嫂断亲,并放下狠言,若再纠缠,绝不放过。离娘此举惊动众人,皆在背后说骂她狠心无义,冷酷无情。世间之大,风雨之下,她一个弱女子行走其中,又是谁,将她唯一挡风遮雨的伞抢走的呢!不正是她的至亲兄嫂吗?!”
说到此处,老苍欲泣还泣,满腔悲痛之色溢满脸上。
花客们亦是悲愤万分:“兄嫂才是狼心狗肺之人!”
“臭不要脸的兄嫂!”
老苍合扇摇摆几下,台下又是一片安静。琴音绕梁,如风声低语,似暴雨倾落,诉尽飘荡人间,一个孤立女子的心声。
琴声渐落,老苍的声音再次响起:“流言蜚语让她失了颜色。离娘却永不低头。她仅仅用了一月时间,再次站上了巅峰。而他的兄嫂,也因行骗作恶被捕入狱。
天理昭彰,善恶到头终有报!”
醒木震声一拍,花客们神魂随之一抖,静可闻针。
随后轰声一片。
“该!”
“可怜我花神了。”
“太出气了!就该让他们与牢狱一起腐烂!”
琴音悠悠再起,如清泉灵动,跳跃在众人耳边。
这时,一对男女上了台,女子身穿紫色轻纱大袖襦裙,男子一袭粗衣长衫。二人携手相拥,漫天花瓣飘落,唯美至极。
“铮,铮铮。”
琴声顿下,再扬起却如雨夜遇财狼,每一个音调都是危险的气息。
老苍面色阴沉,手中折扇不知何时打开,红艳艳的扇面在惊魂琴曲中宛如被撕裂的血肉!
台上男女甩动衣袖,在黑暗雨夜中舞动,抵死纠缠。
老苍拢着袖,沉沉道:“瑞丰初年,离娘遇上一人。自此,花神跌入泥潭。怪只怪,这含春的少女心,杀遍天下痴情人。”
台下花客闻言,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花神遇上了什么人?”
“话说离娘不是病逝的吗?”
“听他这语气,怕不是吧……”
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纭,整个大堂如沸腾的水在冒腾。
肖骐嘴里塞满了大肉,一把保持咀嚼动作,一边道:“跌落泥潭?不会是被骗了吧?”
他的声音极是模糊,可周边的花客还是将他的猜想听进了心里,便嚷嚷着追问道:“老先生,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吧。”
“是啊,这弄得我心痒痒的,快继续啊。”
琴音流转着悲情飘洒在大堂个个角落。
老苍以扇拍了拍手,示意勿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这位小公子说的没错,离娘确实被骗了,还是被心上之人所骗。方才说到瑞丰十四年间,离娘到金陵给贵人贺寿,回途中偶遇一名公子,我们且称他为书生。离娘与书生一见钟情,二人快速地陷入爱河,爱得全县皆知。书生承诺要迎娶离娘为妻,而离娘也为自己备好了赎身的银子,二人约定携手离开此处,山高水远,共度一生。到了二人约定的时日,离娘一早便来到渡口候人,候了半日,始终未见书生前来。直到落日之际,离娘候来了一人,来人却不是她痴痴等待的书生,而是红颜阁的阁主。阁主见她情绪低落又强作平静,终是耐不住将真相告与她知。
原来,阁主早已察觉书生有异,暗地里派人查他家底,跟他行踪。就在离娘赎身后不久,阁主才查出书生底细。原来这书生是骗情老手,专挑孤身女子下手,慰以甜言蜜语,哄骗银两。阁主得知此事后,立即赶至书生住所,岂料书生早已席卷而逃,不知去处。”
听说至此,花客们已是万分气愤,咒骂连连。
“该死的书生!下地狱吧!”
“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骗,诅咒他不得好死!”
“希望他来生当狗!”
“花神太惨了,躲过了唯利是图的亲人,却逃不过甜言蜜语的陷阱,惨那~”
老苍尽显哀痛之色,掩袖欲泣。片响之后,才又道来:“离娘一向坚强,阁主也是如此认为。只要跨过这道情关,她仍是那个坚韧不屈的花神。谁也没有料到,她竟用她那把红琴琴弦,勒颈了断!”
“铮铮铮,铮!”
急急琴音如暗夜夺命催魂曲,一起一顿,每一根琴弦奏出的皆是凶杀之意!
与此同时,台上那对纠缠男女徒然一变,爱意弥漫变成恨意重重。只见女子抬手给了男子一巴,男子袖中忽现寒光!女子双目圆瞪,应声倒下,一双秀眸唯剩无尽怨恨。
琴声落下,悲悲戚戚。
落幕男女起身谢礼,携手下了台去。
老苍深沉悲痛的声音随之响起:“阁主痛心非常,不免离娘被人置喙,便封了知情者的口,只说道离娘怪病离世,未免污染他人,便秘密葬了。
凡尘滚滚,她就如这刺客红花一般,惊艳了世间,却也只落得个化作污泥的美名。可惜,可悲,可恨也。”
老苍的话音终于停下。
堂下寂静如深潭。
久久之后,竟闻得几声抽噎之声。
台下花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不舍,悲痛和惋惜。
话说花神离娘的故事于桂城县中的女子而言,不仅仅只是传说,更是她们仰望效仿的对象,她的才学,她的品行,都是当世女子可望不可求的白日梦想。可她们没有放弃,她们仍旧希望在某一日,可以变成如她一样的人。如今听了这曲《血染红琴》,才知晓如她这般的奇女子,都逃不开情字枷锁,爱字磨难,更勿论她们这般普通的女子。世间之大,混沌不堪,情爱二字,怎还有纯粹至真一说。
可叹,身前所求功名利禄,金银珠宝,身后不还是黄土一抔。
可悲,世人盲了眼,哑了嘴,黑了心,殊不知是笼中做兽,供人观赏,兽不自知,却身在其中。
可恨,命运一线尽头,早已谱写了结局,任谁也无法改变。
“咔擦。”
肖骐利齿咬碎硬骨,击破了这份沉寂。
众人朝他投来不善的目光。
肖骐怔了怔,自知自己破坏了他们的情绪,咧开嘴露出怯笑,低声道:“世上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你们倒是起筷吃呀,不要客气~~”
凝重的气氛瞬间被他的轻声低语击个粉碎。
转瞬,堂内恢复喧闹。
花客甲一杯茶下肚,愤愤不平道:“离娘真是太傻了,若换作是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书生找出来,再找人打上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诓骗我们这些纯情女子。”
花客丙面无表情提醒着他:“花兄,勿要糊了嘴巴。”
花客丙则是面露疑惑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我尚有一疑问,既然阁主已知书生有异,为什么不将此事告与离娘知,让她也好有个防备?还是说阁主有意不与她说?”
花客甲并不认同他所言:“陷入爱河的男女哪能听得了一句不好的话?阁主就是说了,离娘也未必信呢。”
花客丙插嘴道:“我们不是在听书么?勿听这故事说的感人,可错漏百出,经不起推敲。况且离娘一事已过去将近四十余年,其中孰真孰假,谁能分辨?我看离娘也未必不是因怪病离世的。”
花客甲再次驳道:“那你能说得清楚离娘为何突生怪病么?据我所知,那时并任何无疫病。依我来看,这其中必定有诡!按照我爹的话来说,所有的突如其来,都是蓄意为之,故意混淆视听。”
花客丙又道:“那当时就无人觉得此事古怪?无人向红颜阁的阁主打听过?”
花客甲扔了一颗花生进口,道来:“听我爹说,离娘离世后两三日,平日伺候离娘的丫鬟和往常跟离娘亲近的人都接二连三的没了,最后就连红颜阁的阁主也消失不见了…你说这事还不够玄乎么?”
花客丙低喃一句:“果然怪哉。”
花客乙道:“据我所知和现下的话本来看,没有一本话本有提到花神与书生相恋的事,若花神当时真与书生相恋,定是轰动全县,不可能无人知晓!况且这说书先生说的无根无据,全凭他一张口说出来,还真的无法分辨真假。相反的,花神病逝这消息可是红颜阁阁主亲口宣布的,全城皆知。再说了,花神前途璀璨,以她的脾性,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子自刎?就算真的自刎了,阁主如实说了便是,他为什么要隐瞒花神的死因?”
花客甲愁着脸道:“啊,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这事越来越玄乎了”
花客乙忽地一拍手道:“我们为何不向说书的老先生问个清楚?这故事由他说来,想必他是捕捉到了什么风声,不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说了这个故事?”
花客甲道:“说的也是,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问…咦?老先生人呢?”
三人抬头向台上望去,已不见说书老苍身影。
花客乙道:“走了?”
花客甲道:“刚才还看见他!不如我们现在追去,兴许还能追上。”
花客乙:“好。”
话音刚落,花客丙已提衫出堂了。
花客甲、乙迅速结了帐,连忙追了出去。
肖骐吧唧吧唧咬着肉丸子,嘴染油花,问道:“二郎,你看,他们几个跑那么快干嘛去?”
楚燿忽地拍桌而起:“关你屁事!你给我吃快点!!”
肖骐闷头就是一顿乱刨,气势惊人,不下一会,终于吃好喝饱,笑吟吟道:“二郎,我吃好了,可以走了。”
楚燿狠狠给了他一眼,恼道:“都是你,吃个饭吃这么久,害得我要听这些无趣的故事!”
肖骐笑着哄他:“二郎就当是听曲嘛。”
楚燿哼道:“结账走人,去找二叔。”
肖骐应是,唤来堂倌结账。
楚燿起身朝外走去,方迈开两步,一声低语如诡蛇般滑入他的耳中。
“你在想谁?”
又是这句话!
楚燿依稀记得,昨日在他醉酒之时,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朝他问了两句,正是刚刚在耳边响起的这句话!
楚燿猛地回身,便见肖骐跟在身后,数着荷包里的碎银。
“肖骐!”
肖骐忽然被唤,愣住了动作,抬头回问:“怎么了?”
楚燿观望四下一圈,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一把女声在问话?”
肖骐甚是不明,周围男声女声混合杂乱,只听得嗡嗡一片,哪里听得清楚他们在说何话,在问何事:“他们都在说话啊。”
是了,堂上众人都在讲话,他们说的口水乱飞,论的激烈高亢。楚燿扫眼过去,没有发现任何异人。
究竟是谁!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句话?
仿佛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耳旁。
楚燿凝眸沉思,心下迷雾笼罩,有什么东西藏在浓雾之下,只要拨开这些雾,便能一看究竟。
”二郎?”肖骐候在一旁,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出声唤他。
楚燿回过神,伸手揉了揉肿胀的头脑,带放下手,手背擦过腰间的引魂铃,一阵刺痛传来。
“嘶~”楚燿吃痛地拎起引魂铃一看,那闪烁的绿光竟隐隐泛着红。
“想什么想!找二叔要紧。”
楚燿甩了甩头,朝肖骐道:“走。”
夜色降临,白日的喧闹终于清净了些许。
楚燿二人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客栈,随便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便洗漱上床睡去了。
楚燿躺下片响,眼皮便如重山般慢慢压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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