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思苑。
红霞如少女饮醉了的胭脂,白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羞,绵绵缠缠,千魅百娇。
肖骐倚坐在回廊栏台上,双手撑颚,眼神飘渺,望着红了半边的天发呆。
他整个人笼在金黄之下,清瘦的侧脸泛着柔柔光晕,圆滚的眼珠,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唇角,无一不洋溢着少年独有的张杨和朝气。
可此刻的他眉头紧锁,眼底漾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成亲?
他还真没有想过。
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
他一直认为,他会陪着二郎成长,成亲,生子,再到老。
就算老了的二郎依然会拄着拐杖凶他,骂他,动手揍他,他也未曾想过有哪一天会离开他。
可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
若不是今日红缨的提醒,他一直认为他会永远在他身边服侍着。
“主不离仆,仆不离主。”
“肖骐,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二少爷。”
“楚府就是我们的天,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无论什么时候,二少爷在你这里永远都是排在第一位的,知道了吗?”
一声稚幼却带着坚定的童声回道:“嗯!我一定照顾好二郎!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和伤害!”
昔日誓言历历在耳。
回想起这些日子里,他似乎除了给二郎添麻烦,添麻烦,还是添麻烦外,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好好照顾他…
看来,他还是失职了。
云霞慢慢变得橙红,斜阳就要西沉了。
肖骐眸光幽幽,余晖在他瞳孔内荡起一湖涟漪,他的思绪渐渐回到那一年的寒冬夜晚。
夜深寒,冰刺骨。
肖骐蜷缩在思苑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他紧紧环住双腿,动也不敢动,风很大,也很冷。
诺大的庭院只剩寒风呼啸和牙齿打架的声音。
“不要,不要过来。”
“谁,谁来救救他。”
“呜呜呜~”
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如野猫唤春,一下一下回荡在寒风阵阵的庭院里,长廊上,还有那些不为人到的阴森角落。
哭声所到之处,带着寒风一并灌入体内,让人心慌慌,胆惊惊,更让这极寒之夜愈加阴冷,犹如无间冥府。
风突狂躁而起,卷的一地枯叶乱飞。
满天枯叶簌簌落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立在了肖骐面前。
“啊啊!不要不要!不要找我!!”肖骐捂住双眼,脑袋狂摇,声音全是惊恐和颤抖。
黑影动了动,脚下是叶子被踏碎的沙沙声,肖骐将自己裹的更紧,好像下一刻便要被拉入无底炼狱。
一只白皙瘦弱的手轻轻搭在了肖骐肩上,随后一句颇为不耐的话传入他的耳朵。
“肖骐,半夜不睡觉蹲在这里干嘛?”
一股暖流随手流到他的全身。
肖骐猛然抬起头来,就见只着里衣的楚燿逆着月光而立,周身泛着一层淡雅的月色,整个人犹如夜之精灵。
可再仔细瞧去,他的脸上却全是被扰美梦的黑气,与之渡身的圣洁光芒格格不入。
“二郎!”
肖骐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眼泪如涌泉般冲了出来。
楚燿连推带拉的扯他,可他却像扎根一样挂在楚燿脚上,一刻也不放松。
楚燿顿感无奈,气呼呼道:“你干嘛!脏死了!别把鼻涕擦我衣服上!”
“信不信我揍死你?!”
“肖骐,要不要点脸?多大了还哭鼻子?”
任楚燿如何骂他凶他笑他,他的双手始终没有放开。
最后,楚燿实在是又冷又困,只好拖着肖骐回了房,一边嫌弃骂他一边给他盖上被褥,在寒风呼呼中沉沉睡去。
一室暖意。
黑暗中,肖骐亮晶晶的大眼泛着泪花,眼中的惊恐早已被驱散,先前冰冷的身体也被眼前之人温暖,就连心也是暖和和的。
他看着楚燿柔和的睡颜,心底暗暗发誓:“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永远…”
此时的肖骐并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顺利…
“肖骐!”
“肖骐,你又死哪里去了?!!”
一声震耳呼叫从内室涌了出来。
肖骐吓得思绪横飞,从栏台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冲向内室,一路上还在心痛幻想:“果然那个温柔安静的美少年就是美梦一场啊~”
楚燿见肖骐慌慌张张之态出现在他面前,不免又是一顿乱骂:“你一天到晚干嘛的?老是不见人,是不是瞒着我又偷偷吃东西了?!”
肖骐的头摇的比拨浪鼓还晃荡,道:“绝对没有!”
楚燿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道“怎么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就这么不可信呢?”
肖骐呵呵着连手也一起摆动,道:“怎么可能,我真的没有偷吃!”
“哼,谅你也不敢。”楚燿负手跨出房门,一副十分鄙弃的语气道:“你要是再敢像上次一样,我就真的打断你的手!让你以后都吃不了东西!”
肖骐尴尬赔笑:“……”二郎为何总要旧事重提?不就是贪吃了一点后腹痛导致他没能看到烟花会吗!这都多久了还怀恨在心呀?
唉,他也不想吃啊,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呢…
肖骐识趣的连忙转移话题,“二郎,听说醉云楼要新开一批佳人醉,不如我们去尝尝吧?”
二郎最喜欢这佳人醉了,又香又醇,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他一个不爱闻酒气的人,也觉得这酒着实是清香扑鼻,一闻难忘。
佳人醉,是金玉朝最为有名的佳酿,可谓是千金难求一滴。
在民间也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一饮佳人入怀,二饮百愁皆解,三饮快乐似神仙,酒中圣品,绝无仅有。
而它最为臻贵之处,便在于一年只得六坛,每年只开坛两次,一次各三坛。多少喜爱这一口的达官贵人日盼夜盼,只盼能求上一壶,那这一年就算是有寄托了。
然而,这佳人醉不是你想求便能求上的。饶是楚府这样的名门望族,也要提早一年预订才能拿得个入场竞价的资格。
更别说当今天子对佳人醉那也是极其喜爱,所以每年醉云楼都要献上两坛供天子饮乐,剩下的才拿出来售卖。
有的人甚至是不枉千里迢迢而来,只为这一樽佳人醉。
而关于佳人醉,还有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也正是因为这故事,才让佳人醉在酒界的地位永居第一,屹立不倒。
某一年的某一日,天子酒瘾犯了,可佳人醉早被他饮完了,一滴不剩。天子那一日都坐立难安,总觉口干舌燥,喝什么都不能止渴,脑里心里就只想喝上一口佳人醉以解心头之痒。
但是,他也曾有耳闻,这醉云楼的老板死板又固执,说一年开六坛就六坛,多一滴也没有,不管是携万金上门买还是重病在卧来渴求的,一律扫地出门,不给情面。
天子左思右想道:“我堂堂金玉朝的天子,难道连想喝一口佳人醉的愿望都不能实现?那他这天子的颜面何存?威严何在?”他想来甚是美好,没有人敢拒绝天子的要求!他喜滋滋唤来心腹,派人与他一同前往醉云楼取酒。
第一次,心腹一脸愤怒的回来道:“醉云楼那钱老板好大的胆子,饶我说破嘴皮就是不肯交出佳人醉,我原想关他进牢,让他尝试一下牢狱之苦。谁知他竟说,他进去了,那他一辈子就不出来了。从今日起,世上再无佳人醉。”
天子一听,这哪行啊,遂又派心腹前往游说。
第二次,心腹是哭着回来的,惨兮兮跟天子诉苦道:“醉云楼这钱老板忒不给面子了,当着大街那么多人骂人家以权谋私,一手遮天,害得人家被一众城民指指点点。圣上啊,您要相信我的忠心啊,老奴誓死效忠圣上您啊!请圣上替老奴做主啊!”
天子听的脑壳直打颤,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心腹情绪安抚下来。可还是耐不住心瘾啊,遂再派心腹前去,这次还带上了圣旨!这次醉云楼可不敢再拒绝了吧?
第三次,心腹面无表情回传道:“钱老板说了,要酒没有,脑袋随便摘!”
天子怒,大发雷霆,连带砸坏了许多上供的美酒,回身就唤来内侍,气势汹汹的……回殿就寝了,接连好几天都不肯上早朝。
据说这段时间里,朝堂重臣们每天都蹲在醉云楼门口画圈圈诅咒钱老板呢~
每当想起这件事,肖骐就觉得好笑极了。
掐指一算,今年的开坛仪式恰好就在今晚。
果然,楚燿一听到这个消息,什么偷不偷吃的都被他甩到九天之外去了,“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醉云楼!”
楚燿急色匆匆边走边道:“你怎么不早说!要是迟了,错过了开坛仪式,拿不到佳人醉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肖骐:“……”好了,早知道就不说了,还惨过偷吃被抓包呢。
唉,他的命运怎么就这么坎坷呢。
天色慢慢暗沉下来,街道两旁商肆油灯烛火齐齐燃起,杏花街上一片灯火通明,人流涌涌。
醉云楼耸立在杏花街中街,巍峨高大,左右两旁则是井井有条的商肆,红灯黛瓦,犹如双翼,甚是壮观。
来过杏花街的人都对这一建筑感到叹为观止,久而久之,这一片商区便有了“凤凰飞天”之美称,更是文人墨客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而最为瞩目的,是醉云楼那扇近有一丈之长的大门。
门檐上垂满五光十色的琉璃珠,颗颗珠身流光溢彩,在通街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缤纷多彩的耀眼光芒,令其路过之人都忍不住驻足停下观望,心里再感叹一番“有钱真好”的肺腑感言。
门帘之下,掀珠进门,珠珠相撞,叮当之声络绎不断。
入门便是歌舞高台,歌姬弹奏着莺莺曲调,舞姬舞动着水蛇柳腰,空气中弥漫着甜香之气,叫人流连忘返,只想在这温柔乡中一醉再醉,忘却一切恼人扰人的凡尘之事。
楚燿来到醉云楼时,刚巧剩下了最后一个包房,也没有机会给他选择,他扁扁嘴没说什么,踩着楼梯就上楼去了。
一进房间,肖骐就在心里想着:“这包房位置不是很好,也没有正对着歌舞台,看来等下开坛的时候也不能好好观赏了。”他瞄了一眼楚燿,见他神情平静,也跟着安安静静的坐下。
楚燿从一进房,便也没有再出过声。
新来的堂倌抹一抹虚汗,战战兢兢的服侍着他。
幸好开坛在即,楚燿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他,就在堂倌第三次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时,楚燿也难得没有发难,还是肖骐看不下去了,将堂倌撤了下去,自己坐在旁边磕上了香瓜子,吃着茶果,等待开坛。
楚燿倚靠在雕花栏台边上,发丝垂滑落下,挡住了他那张被烛火映照着红扑扑的脸颊,只露出一对眸光闪亮的双眼,在人潮滚滚的醉云楼中,宛如九天之上高挂的两颗明星,绚烂耀眼。
肖骐一下被迷住了,看的津津有味,就连寡淡的瓜子也变得好吃起来。
时间在肖骐嗑瓜子的咔嚓咔擦声中一点点流逝,今年的开坛仪式似乎比晚年来的晚。
就在众人愈发焦急和迫切期盼下,醉云楼的掌柜翩翩上了歌舞台,声乐顿停,闲杂人等一一退下。
大堂和包房瞬间静的只闻心跳声。
人人眼放精光,竖起双耳,等待掌柜的一声令下,开坛仪式就在眼前!
掌柜略过一眼众人,虚虚笑了笑,挽起水绿大袖,抹了一把秀额香汗,开口道:“各位客官,非常感谢各位对佳人醉的喜爱,大家的认可一直是我们醉云楼努力的动力,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醉云楼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在此,我要再次感谢大家。”
掌柜说完款款福了一身,仪态娇媚。一身水绿齐胸襦裙轻盈飘逸,雅秀清新,可着在她丰神绰约的身姿上,竟别有一番魅人之美。
众人齐齐感到迷惑:“……”谁人不识游掌柜为人,生得一张娇美小女子之貌,可性格,却是比骊山深峰的老虎还要猛,金陵人称“母老虎”。
这可不是瞎话,无数窥视她美貌的登徒浪子可是一个也没能从她的魔爪下逃走的。而令她声名大噪的,是旧日的一件小事。
话说,有同行花了银两找来几个地痞无赖来醉云楼闹事,吃了食就躺着地上鬼叫着肚子疼,中毒了,堂倌内卫拿不了办法,都怕真的被他们讹上。
一小跑堂的见情况不对,马上找来了游掌柜,游掌柜二话不说把人拖出了门,就在醉云楼门口将几人揍的脸青鼻肿,几人告了官,龇牙咧嘴等着游掌柜被捕。
谁料,被捕的反而是他们,几人跪在堂上瑟瑟发抖,买通他们的同行不到一盏茶功夫也被押解上堂了,供认不讳,最终几人与其同行都被关押进了大牢。
人人都夸赞游掌柜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一代女侠英姿飒爽……
直到不久后,大家才知道,原来游掌柜是当朝翰林院学士的侄女…
金陵城百姓们面无表情地拍手叫好:“金陵果然是个卧虎藏龙之地。”
众人看着眼前温柔如水的游掌柜:“……”
无事献殷勤,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众人眼明心清,不被她的柔弱所迷惑,又齐刷刷地望向她。
游掌柜见美人计无效,也不伪装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今晚佳人醉的开坛仪式不举办了,年底请趁早,就这样。”
言简意赅,“诚意满满”,这才是游掌柜本性嘛。
大堂先是寂静无声,众人云里雾里。
随即,一片沸腾之声喧闹起来,比赶集还要嘈杂十分。
“什么??不举办了是什么意思啊?”
“对啊!游掌柜,你说清楚啊!我们可是下午就来等着的了。”
“没错没错,不举办怎么不早点通知啊。我们大老远从扶风赶过来的啊。倘若拿不到佳人醉,我回去要如何向我家老爷交代!”
“没错!游掌柜,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吧?”
众人七嘴八舌一通指责,还有私底下小声谩骂的也有。
游掌柜柳眉拧成绣花线,小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眼下仅剩的一丝丝歉意也被怒火燃成灰烬,大声喝道:“吵吵吵,吵什么吵!我说了不举办,又没有说喝不着!这次的佳人醉被钱老板都拿去送给杨府了,你们谁要是想喝的,三日后杨公子成亲摆宴,你们早些提礼上门占位,说不定还可以喝上个一两杯。话就到这里,谁要再敢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皆被她的霸道气焰震的不敢出声,同时又在心中疑惑想道:“为什么钱老板要把佳人醉都送给杨府?钱老板不是一向自视清高孤傲的吗?连天子都要排队等候的佳人醉竟然全被他送给了杨府?难道就只是因为杨公子要成婚?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难不成,杨公子是他的……”
千疑万问在众人心中汇成一句话:这他娘的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过,他们也只会是在心里想一想,谁也不敢再开口询问的,这肯定不是因为他们贪生怕死,畏惧权贵,他们可是君子,是好人,才不会与这般泼女子胡搅蛮缠…
好吧,酒故好喝,可命更重要,除非是不要命的…
“游掌柜,这就是你给的说辞?”
噢,不要命的来了。
众人齐刷刷往二楼包房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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