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来幸街,杨府。
暮色渐近,穹顶仍被灰蒙蒙的乌云笼盖,不见朗月疏星。
抬眼看去,延绵千里的厚重将金陵城罩得密不透风,一片死气。
天上阴霾之景浓浓,而地上,却是诡红满满。
来幸街从街头到巷尾,五步一红灯高挂,红幔飘飘,艳香扑面。
一路漫步,入眼皆是鲜红。
“啊嚏!”
“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香?”
肖骐附和道:“好香,香的好恶心啊。二郎,你鼻子没事吧?”
楚燿揉揉鼻尖:“没事。”
“怎么没事?!”肖骐映着红火烛光一看,惊声道:“二郎,你鼻子都红了!真的没事?!”
楚燿摇摇手道:“别大惊小怪的,被我揉红的,没事。”
肖骐道:“二郎,要不我们回去吧?”他心里忽惊忽跳,总觉得来幸街这里充满了怪异。
“要回你回,我自己去。”楚燿抬脚加快脚步。
“二郎!”肖骐提着衣摆追上去,“二郎,等等我。”
二人在人群中疾步快走,不消半刻,便到了杨府大门。
正门处人流拥挤,想必有七成以上的人都是冲着那佳人醉来的吧。
楚燿在扎在人堆里站了一会,那香味越渐浓郁,熏得他整个脑袋晕晕沉沉。
迷乱间,一身绯红喜服冲入他的眼帘,金凤红凰,栩栩如生,在新郎胸前振翅招摇。再往上看,是他那张漾着欣喜的笑容。
风浪吹过,那股细细带着恶心的血腥味一并吹入楚燿的鼻腔。
心口阵阵抽搐,脚下一虚。
“二郎,你没事吧?!”肖骐眼疾手快地搀着他。
“没事…”楚燿紧紧抓住心口。突然一顿,他伸手摸进去,摸出了一个白玉瓷瓶。
楚燿先是一愣,才忽然想起这是颜尘在青绝走后送给他的清心丸。他记得他拿了之后就随手扔开了,谁知竟然会在暗袋里?真是奇了。
他将瓷瓶打开,倒出两颗小白丸,一颗自己服下,另一颗趁肖骐还未反应便塞进他的嘴里。
“唔!二郎!”肖骐下意识想去扒拉嘴里东西。
“不准吐出来!吞下去!”
肖骐惊得咽咽口水,那药丸也随之下肚。下一瞬,一股清流涌遍全身,头脑即刻清明起来,身体浊气仿佛也一并排空,飘飘然然。
肖骐觉得十分神奇,兴冲冲问道:“二郎,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呀?眼不花了,头也不晕了,好神奇啊。”
“别问那么多,就轮到我们了。”
说话间,二人也递了礼,随着家仆入了正厅。
楚燿信步入门,厅内瞬时鸦雀无声。
所经之处,只闻到一阵阵惊呼及吸气声。
楚燿对此非常满意,择了一张较空的圆桌坐下。
原先坐在这张桌的有两位老者,和一对夫妇,而妇人手上则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
幼童天真好玩,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眼里全是好奇和兴奋。等他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仙人般的少年。
幼童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圆滚滚的黑眼睛一下放出精光,胖乎乎的小手使劲的往仙人身上摸去。
楚燿正死死盯着厅门方向,看看杨新郎何时入门。
谁知正看的入神,袖口处传来一阵拉扯。他猜想是肖骐又无事可做了拉着他袖子玩,便想也不想猛拽回衣袖,继续盯着门口。
不出半刻,那拉扯又重蹈覆辙。
楚燿心里烦闷,一转头,张嘴就要大骂:“你有完没……”
回头却是一张平凡奇奇的妇人脸。
妇人略微尴尬的一笑,手下却似在拉着什么东西。
楚燿咽下那句未说完的话,顺着妇人的手朝下看去,一个胖墩墩的孩童正吃着他的衣袖,口水流的四处都是。
楚燿一阵恶心,轻轻拉了拉回袖子,可孩童的力气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拉了好一会,袖子还是一动不动的在他口中。
许是楚燿生得实在好看极了,许是孩童不知人间邪恶,他看着仙子少年来回扯动嘴里衣布,还以为是同他玩耍。
他格格笑的欢乐,手脚并用抱紧衣袖不放,一副“哥俩好”的童颜笑脸与楚燿对视。
许是孩童的灿烂感染了楚燿,楚燿就这样跟他扯来扯去的玩了起来。
二人幼稚相同,而楚燿身在乐中,殊不知同桌及周围的人却是惊掉了下巴。
肖骐:啊!二郎好有爱心呀。
妇人:这是她认识的楚恶少吗?怎么看起来竟有那么一点喜人?
孩童父亲:啊!我儿都没有跟我玩的这么开心过呢!好羡慕,好嫉妒,好恨啊!
周围群众:太可怕了!楚恶少要吃小孩啦!
各人相互对视几眼,虚虚一笑,低头继续自己的幻想。
丝竹绵绵,回荡不绝,喜悦之象一派融融。
宴会时辰渐近,厅上客人交头接耳,低低声说着不为人听的闲话。
“时辰到!”
“有请新人上堂行礼!”
一声尖声叫唤将众人神魂拉回了宴厅。
楚燿收起玩心,直直看向远处走来的一对新人。
杨岭面带微笑,双手牵着红绸牵手,红带另外一端,是盖头蒙面的新娘。
两人慢步轻移到灯火明亮的堂前,前面是双眼禁闭的杨老爷,左右被两个壮丁搀扶着,跟旁站立的是杨主管正,只看他大袖一挥,行礼开始!
杨岭微微躬身,朝天叩首。
就在此时,大厅内想起一阵嗡嗡讨论。
杨岭抬头,眼前是直立不愿弯身的新娘。他眼底闪过一抹阴厉,侧头看向杨主管。
杨主管收到示意,略一扬头,两个丫鬟速速走了过去,一左一右架住新娘,暗暗使力让她躬身。
新娘微微挣扎,誓不肯屈服。
杨岭漏出无奈又宠溺的笑脸,语带歉意向大家道:“实在不好意思,娘子今日怕是累坏了,闹脾气呢。”
说罢靠向新娘,低语了几句。
新娘身体一顿,红艳艳的长甲埋入牵手褶皱里,缓缓躬下了身。
楚燿被这一幕刺的目疼,脸色阴晴不明,手中的翡翠酒盏被他转个不停。
“一拜天地。”
司仪的高声如细针扎入他的耳朵,狂燥将袭。
“二拜高堂。”
周围的群众逐渐虚化,世界静的仿似只剩他一人和瞳孔内的那一片赤红。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高声落下,楚燿手下一顿,手指关节隐隐可见骨骼凸起。
他攥紧酒盏,眸里冒起几分凶气,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酒盏,也足够他发挥了…
忽然,一声奶声奶气的咿呀声发出,楚燿低头看去。
一只肉嘟嘟的小手覆上他握着酒杯的那只手,又拉又掰,人小小一只,却有一身蛮力。孩童使了吃奶的劲仍是无法撼动酒杯,一张小脸急的红彤彤的,双眼也冒起蒙蒙水雾。
楚燿又缓身坐下,伸出手来,那只翡翠酒盏就静静躺在他的手中。
孩童哇呀呀呀的叫个不停,双手双脚齐齐挥舞,抓过杯子左看看右看看,实在觉得无趣,又一把甩到了桌上。
翡翠酒盏在桌上旋了几个来回,才停了下来。
楚燿卸下一身怒意,朝门口看去。
只见那抹红艳倩影细步莲莲,不出片刻,便转入了九转回廊,随夜消淡。
周围嘻声渐起,语笑连连,觥筹交错,喧闹之景越演越热。
楚燿定定坐在位置上,眼中全是幼童的抓着鸡腿的身影。
幼童啃了几口鸡腿肉,又看看楚燿,油亮亮的小脸一沉,似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幼童慢慢抬起鸡腿,口齿含糊的吟了句:“鸽鸽,肉肉,吃。”
楚燿心中某根冰封已久的弦轻轻颤了颤,心火也仿似经历了一场春雨的洗涤,清爽明亮,通透而平静。他听见自己语气温柔的道了句:“我不饿,小宝宝吃吧。”
幼童呀呀乐的嘎嘎笑,又张牙舞爪的啃起鸡腿了。
要说全场吃的最开心,最心无旁骛的,那必须是肖骐。
从入席到现在,一桌的美食几乎全入了他如无底洞的肚中。
喜宴进行的如火如荼,佳人醉的醇香在从大厅飘到了院外,越夜越诱人……
肖骐终于放下了手中筷子,满意的打了饱嗝,“二郎,我们回去了不?”
楚燿目光似在搜索着什么,听到耳旁有声音响起,心不在焉道:“啊?你说什么?”
肖骐再问了一遍:“好像很晚了,我们要不回府吧?”
“等下,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我去那边看看。”还不等肖骐反应过来,他便起身在人群中一闪一晃,顷刻不见人影。
“哎!二郎你去哪里呀!”肖骐随着跑了出去,盯着远处灯火越渐灰暗的小道喊了几句,声音越传越远,在暗夜中荡漾回转。
肖骐怏怏的回到位置上坐着,有一筷没一筷的挑着眼前食物,心情非常低落。
夜黑沉沉,幽暗的曲径阴冷寥落,无一生气。
楚燿借着夜色穿过回廊小道,又走了二刻有余,只见前方忽现三两豆灯,他闪身躲进灌木草丛,与黑暗融为一体。
摇曳火光越来越近,三个纤瘦人影急步行走,一前一后。其中一个带着喘气的女声道:“芊芊姐,公子他,他刚才的眼睛又——”
“不要乱讲话!”回应的声音带着一分江南的腻气和九分的强硬,“要是让杨主管听见了,定要撕烂你的嘴!还有你也是,在杨府里,只管埋头做事就行,其他闲事一律不准胡说!更不能散布谣言!”
问话女子明显被吓愣,提着灯笼的手在夜中颤抖,火花晃晃。
“唉。”腻声女子知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她,又放轻语气道:“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多管闲事,知道了吗。”
站在二人身旁的女子颤颤道:“芊芊姐,那些少夫人好可怜…”
被唤为芊芊的腻声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命该如此,我们谁也无能无力。好了,今晚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回去吧,等下喜宴结束有得忙的。”
二人应是,随着芊芊提着灯笼转过回廊,消失在黑夜中。
楚燿从草木中出来,望向三人方才行来的方向,默想道:“那里应该就是杨岭的院子吧?”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不觉的迈了出去,朝着前方昏暗走去。
行走一刻有多,前方果然出现一座别院,院中闪着明亮的火光,院门禁闭,院外并无护卫看守。
楚燿心中一喜,翻墙入了院。
他脚步匆匆的在院中转了一圈,才发现院后还有一别院。
院中院!
肯定有鬼!
他朝着光亮处走去。
阴寒冰冷之气迎面袭来,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朝他压迫而来。楚燿感到身体逐渐僵化,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拽住,莫名的恐惧溢满全身。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悄贴近窗口,顺着缝隙向房内看去。
房内红幔垂挂,绯纱飘飘,一屋喜气。
他的视线在房中环绕一周后,最终定在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新娘身上。
只见她双手紧攥喜裙,面有泪痕,眼中一番决绝赴死之意,与这满屋的欢喜暧昧格格不入。
楚燿目光慢慢暗淡下来,耳旁想起一阵簌簌的脚步声。
他屏息继续查看,就见从内室中行了一人出来,是新郎杨岭。
杨岭走至新娘跟前,居高临下看着眼下含泪怨恨的新娘,伸手勾起她的下颌,浅浅一笑,“哭什么啊?呵呵,不痛苦的,很快就会过去了。只要过了,你就会得到永生,永葆青春!你看,我对你们多好啊,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呢,嗯?”他用力掰正新娘厌恶的脸,强迫与他对视。
新娘手推脚踢挣扎不断,恶狠狠唾骂道:“混蛋!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天一定会收你…”
“啪!”
一桌的小食酒水洒的满地都是。
新娘滚到桌下,白皙的右颊瞬间染上鲜红的五指。
“啊!!!”
杨岭一脚踩在她的纤手上,神情冷漠阴狠道:“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敢跑,我就让你家人全都给你陪葬!”一语毕他又换上一副温柔郎君含情脉脉道:“你看你,好好的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嗯?来,别害怕,起来坐着啊。”
新娘被他的疯魔吓的浑身颤抖,只得任他拉着起身坐下,眼中除了恐惧,一无所有。
杨岭蹲在新娘面前,手轻轻抚摸那微微肿起的秀脸,一脸心痛道:“痛吧?没事,很快就会好的。来,我亲亲,亲亲就不痛了。”
他扬起手拂开她额前的发丝,在她脸上轻轻一点,慢慢滑向耳尖,直下那片雪白的脖颈…
新娘泪眸猛然睁大,一脸痛色。瞳孔中成片成片的猩红交织成深不见底的血海炼狱,一只一只被抽骨拔筋的恶鬼淌着满身血液向她游来,狰狞腥臭的利齿仿佛随时都要将她撕裂咬碎。
“……不。”
“放,放,开。”
新娘已说不出一句利落的话,方才的强硬气势如被火浇灭,只剩一堆死灰。她双手无力的推着眼前的怪物,可怪物仍死死地啃咬着她的脖颈。
要死了。
她要死了。
谁,谁来救救她?
“吱呀。”
阴冷的院中响起一声微弱的声响。
“谁???”
杨岭抬眼望去,窗户在昏黄火苗中“吱呀吱呀”摇摆,夜风灌了进来,搅起一屋冷意。
他看了许久,伸手抹掉一嘴鲜红,关上窗台,“好好呆在这里等我。”说罢挥袖出了房,将门死死锁住。
朦胧夜色下,有一白影趴在屋檐上。
楚燿仍在震惊中不能自拔,他看到了什么!
杨岭,竟然吸食人血?
太恶心,太恐怖了!
这是什么恶心的癖好?
难道,之前的那些女子都是这样身亡的吗?
还有刚才那丫鬟说的眼睛是什么意思?跟他眼睛有关系?
时间在楚燿的猜想中慢慢流逝,直到杨岭身影渐远,再也看不见,楚燿才跳下屋顶,一脸若有所思。
他看着禁闭的房门,烛火摇曳下,一抹倩影双手捂脸,身子微微抖动,似是陷入了无尽的悲恨中。
楚燿看了一眼,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他轻步移至房门处,举手似叩不叩,心里默默想道:“该不该进去看看?要是惊扰杨家人过来了可怎么办?可若是不查看,他的心又不能安定。”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那抹芊芊细影动了动,脖子慢慢抬了起来,左右扭动着,动作了半刻,她便起了身,朝着窗台那边走去…
楚燿从门边退下来,心中想着:“想那杨岭暂时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或许这只是他的一个特殊癖好?也有可能不是他所为?他再观察观察再做定论吧。”
这样想着,楚燿便踏着月色,悄声离开了后院。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新娘头顶有什么东西正破颅而出。灯火闪烁间,一双羽翼在烛火下扑哧扑哧抖动,一对闪着诡红的红点印出窗棂,阴森至极,瘆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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