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疾风骤雨初歇,落下一地残红。
谢子茕身姿慵懒,倚在矮榻上,纤长的素手拨弄着玉石盆景上的铃铛。
“玎玲——”伴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碧玉雕琢而成的铃铛飞快地旋转着。若是转势渐息声音渐渐平定了,染着丹蔻的葱白指尖便会再点上一点,叫它不会停歇。
在清濛濛的铃声里,谢子茕眼神迷蒙地透过被风扬起的薄纱垂幔,转头看向好似永远也看不清楚风景的窗外庭院。
窗外,残红败绿,好不凄凉。
——便如她这一生,早早地耗尽了春光,如今,凛冬已至。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随即抬起一只手至眼前,在并不明媚的肃杀秋阳下,借着光亮看着自己苍白皮肤上渐渐生出的细纹。
一晃这么多年,她也老了啊。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依稀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回荡,谢子茕迷离地睁着眼,抬头看着窗外一线天光,而后陡然起身,不顾一旁宫女的呼唤声,就这样赤足踏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庭院走去。
“娘娘!不要——”大宫女萍韵从旁死死抱着她的腿跪下,泪流满面,不停地祈求着,“娘娘,您不要做傻事啊!”
谢子茕却好似没看见她一样,双眼直直看着前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本是要向前迈出的步子,却因为左右宫人的阻挡没能成行,只好徒劳地原地挣扎着。
而皇帝身的卞大监到达宓秀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场景。
这位鬓边已生华发的大珰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去理会诚惶诚恐地凑到身边的一群小火者和小宫婢,而是站在大开的殿门处,面向殿内,扬声唤道:“皇后娘娘!”
奈何喧阗纷乱,那身着大红翟衣的美丽女人被一群哭天喊地的侍女簇拥着哀求着,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
卞大监略顿了顿,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再次唤道:“皇后娘娘——”
卞大监在宫内当了四十多年的差,几乎伴着皇帝长大,深受隆宠,如今虽算是位高权重,但是身上服侍的功夫却一点儿也没落下。
这一嗓子声音洪亮又圆润,宓秀宫内外皆都清楚地听到了。
“咣当”一声脆响,却是萍韵在拉扯中不慎撞倒了一旁摆放的梅瓶。这尊价值千金的定窑白釉刻花荷莲纹梅瓶就这样在地上跌做了几瓣儿。
碎瓷、清水、连同瓶中供着的玉簪花,在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上四分五裂。
然而此刻,萍韵却顾不上心疼梅瓶和清早才插上的玉簪花。
她转头看到立在门口的卞大监时,一张脸顿时苍白了起来。
漆黑的瞳孔里,盛满着浅浅的绝望。
若是旁人细看,定能发现,这位皇后谢氏身边,平日里最为大方得力严谨的管事女官,此刻连纂着皇后披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当看到出现在宓秀宫门口的不是二殿下,而是皇帝身边的卞大监时,萍韵就知道,这四五日来宫中的暗流涌动和暗中角逐,最终,还是皇帝占了上风。
她们……输了。
一时间,萍韵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呵。”
一声轻笑,从身侧响起。
萍韵感觉到手中那一点光华柔顺的料子被抽走,余光能瞥见一双雪白的柔足毫不在意地踏过一地瓷片,不管那锋利的碎瓷割破脚底肌肤,留下鲜淋淋两道鲜红的足印。
然后一个曼妙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萍韵震惊地抬头看去。
……是皇后娘娘。
皇后掩面而笑,仪容、姿态一点也挑不出错来,声音婉丽,笑语晏晏:“卞公公,可是稀客呀。”
明明这日阳光并不盛大,可当卞大监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大殿中间的华服女子时,仍然感觉到双眼被灼伤般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再次向她看去。
皇后谢子茕,出身陈郡谢氏,不仅出身高贵,还容貌明艳,气质高华,并且……大方沉稳,就是落得今时今日这般境地,依然沉得下气,一点不失体面。
谢子茕晨起后,看到侍者送来的还沾着清晨露水的玉簪花,沉默了片刻,就吩咐萍韵领着一众宫女为她换上皇后礼服,按品大妆。
双凤翊龙冠、真红大袖衫、金累丝珍珠云龙纹霞帔,一件件穿戴整齐,华贵非常;而后取檀霜粉蜜调匀后扑在前额、两颊和下颌处,用宓秀宫宫女取新茬玫瑰所鞣制的胭脂点在唇畔和两颊,掩去了连日来的疲倦,自然而生气色;最后螺黛描作远山眉,添了银粉的青红色胭脂膏在眼窝和眼尾处勾出两道冷艳的斜红。
这番装扮,抵得过她初嫁入宫时的盛装,也不比封后大典时少了几分高傲。
抬眼看人时,天生一种睥睨。
正如此刻。
难道谢皇后心里,一点儿预料也没有吗?
卞大监自是不信的。
只是谢皇后一向自傲,只怕是她心知自己已无可退,却仍强撑着这点薄面罢了。
卞大监就暗自叹息着想,如此人物,也是可惜了。
明明和陛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待及笄便能入宫为后,哪知陛下被宋氏女弄了个神魂颠倒,非她不娶,可惜好好的皇后之位就给丢了;明明和宋皇后同日入宫,同年有孕,可偏偏谢氏之子比嫡长子晚了两个月出生,一个落地就是太子,另一个却长到两三岁都不认识父亲,惜哉二殿下聪慧才智不逊太子,却是个隐形人;明明她做了皇后,但所生之子却迟迟未封太子……
可惜明明天之骄女,但无论做什么,都迟了一步。最后逼到了这般境地。
看着谢皇后平静的面容,卞大监朝她躬身行了一礼,而后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捧着剔红托盘的小太监。
“陛下知道娘娘嗜酒,这不,特特儿命老奴给娘娘送壶上好的梨花白来,还请娘娘品鉴。”
托盘上,端正放着一把青瓷单耳酒壶,和一只青瓷小酒杯。
捧盘的小太监望见卞大监的动作,急急跪下,而后膝行至谢子茕面前,深俯下去,双手高高举起:“还请娘娘品鉴。”
谢子茕垂目定定看了片刻,然后极低极缓地断续说道:“好……好极……卞公公,还请替我转告陛下。臣妾多谢陛下赐酒。”
她说着,就要提壶斟酒。
萍韵从后面扑上来,不顾礼仪抱着她的腿凄厉道:“娘娘!不要!您想想二殿下,想想大公主啊!”
谢子茕的动作,顿了一顿。
卞大监依旧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不动声色,仿佛茶余饭后闲谈一般,在旁淡淡地提了一句:“陛下已为临川公主择了佳婿,食邑八千户,只待事毕便发嫁。”
事毕。待何事毕?那自然是誉王之乱事毕了。
谢子茕的脸色苍白了起来,纵然有脂粉修饰,仍难掩其衰容。
萍韵含泪泣道:“二殿下、小世子还……还……”
这回不等她话说完,卞大监以他一贯的语气轻松插话道:“逆王、啊不,庶人明夙已伏诛,姑姑莫要再提了。”
“呯”地一声,青瓷小盏从那只修长柔荑里滑落,正正好落在下方小宦者捧着的红漆托盘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纵使心里早就猜到了结果,但当她亲耳听到时,还是忍不住的战栗。
想来也是,若不是此患已除,这被结结实实围封了好几日的宓秀宫,要没要皇帝默许,从何而来新鲜的玉簪花做清供呢?
她到底是该心痛还是该庆幸?是心痛儿子的结局,还是庆幸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记得,她最爱玉簪花。
只是,既然他记性这么好,为什么会忘记,昔日总角时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承诺呢?
“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少年微笑着问。
“秉哥哥,我叫子茕。”她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哥哥,然后奶声奶气地回答了。
“是哪个字?玉京琼吗?”那人拉着她胖胖的手掌,咧嘴笑了,还捏了捏。
“不,不是这个字!”小姑娘急了,反手在那比她的手要大上许多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了“茕”字。
“嗯……这是什么茕呢……”
“啊,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这首诗我刚刚背过。‘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想起来了!”
她拍手笑道:“对的!不过秉哥哥,你背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
“我想想……意思就是说,被你抛弃而被迫出走,犹如那孤苦的白兔,往东去却又往西顾。旧的衣服不如新的好,人还是旧人更胜新人。”
“旧人更胜新人?”
“是,就是不管我后面再认识多少人,总之茕茕最好啦。”
记忆里,那个胖嘟嘟傻乎乎的小女孩儿拍着手开心地笑了。
男人心易变……不可轻信,不可沉迷。
只怪她自己,执迷不悟。
“娘娘,咱家可等着回去给陛下交差呢。”卞大监笑眯眯地催道。
若是无视他说话的内容,眼前这幅场面,和昔日他还是小卞公公的时候,奉命给她送赏赐时的场景何其相像。
只是珍珠彩帛,换作了三尺白绫;奇珍佳肴,换作了一壶鸩酒;甜言蜜语,变成了刺痛心扉的哀诰。
谢子茕的手颤抖着伸出,紧紧地握住了那枚小小的杯盏。
鲜艳的丹蔻映衬着沉碧的青瓷,杯中荡漾着浓稠如蜜琥珀般的酒液,说不出的哀绝凄艳。
“卞公公,臣妾自知铸下大错,无力回天,唯有两件事,想请您转告陛下。”
卞大监无声无息地前进了几步。
谢子茕见状,慢慢地开口说道:“第一件事,临川是陛下亲女,还望陛下,怜惜她年少失恃……”说道这里时,她轻轻笑了一声。
周遭寂然无声,只余她的声音在回荡。
“体谅她甚,临川被臣妾宠坏了,如有冒犯不韪之处,还请陛下包容。”
“第二件……臣妾自知罪无可赦,这宓秀宫的宫人,臣妾自会带她们去,唯望陛下,给她们留个全尸,若是可行,还请陪葬臣妾左右。”
跪了一地的宫人闻言,都低低地啜泣起来。
谢子茕回头,展颜笑了笑,依稀还见昔日谢氏骄女的风采:“别怕,我同你们一道去。”
卞大监沉默了片刻,听不到她的下文,便问道:“娘娘可是说完了?”
谢子茕怅惘一笑,语气凄凉恻然,低声道:“秉郎,负我!”
而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药效见效极快,谢子茕很快便捂着腰腹折下腰去,饶是如此,她还是推开了宫人的搀扶,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矮榻上慢慢地坐下,拖出长长的血迹。
没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卞大监上前去看,只见她明丽的脸上口角处蔓延下一条乌紫的血痕。而垂下的一只皓腕浸在混着血的清水里。
紧攥的手心里,还握着一支折茎枯萎的玉簪花。
皇帝听完卞大监的回禀,默然片刻:“她就没有其他的话了吗?”
卞大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那句小声的“秉郎负我”告诉他。
于是他躬下腰去,恭身道:“回皇上,谢氏并无其他遗言。”
注:“茕茕白兔”等句,出自汉乐府《古艳歌》。
失恃:死了母亲。
国色朝酣的番外到这里就全部完结了。谢子茕的结局是在她这个人物初步成型时就想好的,也是我一开始就打算写的。男人的背弃,当发生在皇家时,结局会比一般人家更为惨烈。
下本要写的是《青陵台》,是大胤开国先辈的故事,是有关前朝长公主和摄政公侯的爱情,预计三月底开文,求收藏呀!
预收文案见下:
狂抛赋笔琉璃冷,醉倚歌筵玳瑁红。
少年时温齐走马歌台,轻裘游猎,一朝风流冠京华,以为世间女子均是温雅仪静、玉软花娇。
那日晴光正好,他奉旨入宫,青陵台前惊鸿一瞥:蹴鞠场上红衣烈烈,宫装少女细腰笔直挺身上马,一手控缰一手挥杆,一击即中。
她倏然回首,笑似骄阳。风流入骨,艳色惊人。
他本无心一眼,此后,一腔柔情尽付与她。
*
转眼十六年,朝政崩坏,百姓流离。
夫妻二人,一为王朝公主,一心匡扶朝廷;一为逐鹿王公,手握十万重兵——只道人世苍凉,至亲至疏夫妻,终究还是分道扬镳。
弘始二年夏,幽州密信暗递至宫中,先永安大长公主驸马都尉温齐,死于暗杀。
久久无回音,侍女斗胆窥视,只见长公主执笔批文的手止不住颤抖,手中狼毫蘸饱了浓墨,一滴墨汁颤颤巍巍落下,混着透明的水,无声洇开了墨迹。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然而阴差阳错,天人永隔。
延夏四年,扬州城破,永安大长公主率宗室**于青陵台。火势连绵不绝,足足烧了十天十夜,映红半城天际。
世人后来都说,这是一个王朝最后的葬礼。
大胤开国后,坊间有半阙残词流传,传说是永安大长公主遗笔:
不恨古人不见,恨江南才尽,冀北群空。看江河滚滚,日夜水流东。便新亭,剩望空,极目送归鸿。神州事,须英雄作,谁是英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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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四:茕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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