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大齐华东十五年。
新雪立枝头，碎阳洒满地，下了一夜的雪，枝头上的花都已凋谢，好像只有雪才能将秋赶走。元鹿街上的雪早已被扫至两旁，唯剩了清晨赶集的人奔走。
钟家子身体一向不好，被镜影推了出来晒太阳。钟玠安，字逸泽，年方二十一，自十岁起入宫成为太子伴读。父钟清为御用银匠，承乾帝身边的红人。
轮椅上的人肤白如瓷，唇上一点嫣红，清瘦但神色中又带着一股狠劲。眉间晕墨，眼中含情，身若扶柳，不时掩帕轻咳。发丝散下，只留一根银簪。青袍随风起，白袄覆青袍，手戴二银环，时作清铃声。翩翩儒雅公子，却是双腿残疾，坊间常有“天佑钟郎命，赐他不全身”之叹。
虽然这几年坊间对他的流言四起，但他又似乎像个不争不抢的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镜影，适才太子唤你过去，可有说什么？”
“禀主子，太子说，皇上给他做了亲。”
“做亲？”钟玠安感觉有趣，轻笑一声：“哦，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啊？”
“江家的大小姐。”
“咳咳，江丞相家的？可是那个与沁沁交好的？”钟玠安说着，又咳了几声，吓得镜影连把袄子给钟玠安系紧。
“是，是与二小姐交好的。主子也该注意些，要是又上了风寒，您身子又怎能受得起？”
钟玠安拍开他的手，别过脸，像是小孩子生气了一般：“镜影，我养的是侍卫，不是老妈子。婆婆妈妈像什么样？”
镜影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家主子自小不喜与旁人接触，更是有严重的洁癖。
看镜影不说话，钟玠安叹了口气：
“罢了，不追究。”
“谢主子恩典。”但他又是个最心软的主。
“只是怕这江家和太子要结怨。”
镜影皱眉，不解此话何意。
“江丞位高权重，是朝中支持太子上位的一方。”
“主子，镜影不解。既是盟友，姻亲关系岂不是更好？”
钟玠安靠在轮椅背上，面上铺满冬日暖阳：“只怕是江丞相阳奉阴违。太子曾在殿前多次暗示江丞相自己想与他的二小姐做亲，但现在又转手将大小姐嫁过去，表明了是忤逆，不知江丞相明日会在殿上作何解释。”
他顿了一会，继续说：“我从小与太子殿下相识相知，最明白他对于除政务上的事都是喜怒无常、杀伐果断，朝中也多因此极多弹劾他的奏章。此事一出，怕是皇上的耳边少不了劝他废长立幼之人。”
“那主子你的意思是？”镜影怀疑自己的主子话里有话，停顿了许久，依然不见钟玠安答话，只好又尴尬的说下去：“您要去帮忙劝说？”
听到这句话，钟玠安嗤笑了一声：“不去。”他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的瞳色本就偏浅，在金色的阳光下，变成了漂亮的棕色。
“我为何要去？等着挨骂？我不去，自然有人会去。”钟玠安将自己的袄子扯了扯紧：“还是回去吧，我有些畏冷。”
“是。”镜影有些无语，他伺候了钟玠安十年，愣是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内心想法。
“镜影。”坐在轮椅上的钟玠安突然出声。
“主子，何事吩咐？”镜影弯下腰，准备着接受主子的吩咐。
“明日朝会当真好玩。”钟玠安勾起嘴唇，意味不明的笑笑。
镜影没有看到钟玠安的表情，但他也猜到了自己的主子想干什么。
“主子，朝会监听抓到会被砍头的。”
“嗯。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钟玠安拈起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茶：“皇上顾念着我的身体，只给了我一个朝廷监事的虚位，不许我上朝，错过一场大戏多可惜啊。”
镜影知道自己说不过钟玠安，只好作罢：“属下领命。”
“先去东宫看看，该去的人应该到了。”
镜影又出了一身冷汗，在自己主子手下，自己可是把要砍头的事通通都做过一遍了，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头够皇上砍的：“是，属下领命。”
有时候镜影还是蛮想问问要是自己死了是不是有接替他的人的，但钟玠安似乎是听到了他在想什么。
“没有，湖寒什么也不会，只有饭稍微烧的好些。”
镜影无奈的笑笑：“谢主子。”
二、
东宫，墙外有几只梅花开的格外艳红。宫内传来御用公公小满子的声音：
“哎呦，太子殿下，您可别伤着自己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可怎么活啊。”
镜影悄悄站上了东宫的屋顶，掀起了一块砖，只看到木质地板上的瓷器碎了一地，有几块带着鲜血，小满子正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身旁还放着赐婚的皇旨。
太子没接旨…镜影心里有些发慌，他也不知道钟玠安想要自己来干什么，也只好悄悄的换了一个方向，想要看清太子脸上的表情。
有一人侧躺在榻上，正是当今太子李昀玄，此人剑眉星目，身材高挑。眼中尽是慵懒的神色，明明二十的他早已及冠，却仍不束发，披于肩上。衣上白底绣金龙，腰上別令牌。身上的气势强大，仿佛他生来就是做王者的人。
只是他的手上显眼的缠了一条白色的绷带，其间仍有丝丝血迹渗出，如那墙外的红梅，朵朵盛开。
“怎么又是你啊？”镜影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把镜影吓得一惊，差点就摔了下去，一只手拉住了他，他一回头，只见是李昀玄的暗卫：西影。
西影喜穿全黑，头上系了一根黑色的发带，发色偏棕，比镜影高了一个头。
“小心些，你家主子也真是心大。这可是东宫，就这么放心的让你来听？这都不是第一次了，次次都被我抓到。”西影手一用力，将镜影拉了上来。
镜影苦了苦脸，继续趴到了砖头被掀起的地方监听：“主命难违。不过你也是，好好一个暗卫，整日里抛头露面的。”
“那也只是对你啊，谁让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呢。若是没我护着你，你的头都不知掉了多少回了。”西影解下腰间的酒壶，说完就喝了一口。
镜影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听着。只见太子侍从清明从门外快步走来，忙扯着小满子让他回去，将圣旨放在李昀玄边上，对着李昀玄耳语了几句，好像这几句话有魔力一般，一会他就喜笑颜开。
“既如此，便快快请进来。”
清明点了点头，出了门，没一会就领了另一个少年进来。
镜影再一细看，是当今越王殿下，太子殿下年仅十六的胞弟：李庭玉。
越王生的风流，面庞白净，眉梢长，一双多情狐眼，左右发丝都被扎至后面，只留两缕在脸旁。腰间佩玉，呈龙腾之状，手握一把扇柄镶玉的折扇。通体白衣，唯袖间偶有金色点缀。
李庭玉一进门，高高兴兴的叫嚷：“哥！我来看你了。”随机一转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片，故作生气的说：“哥，你又砸东西。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是是是，庭玉说什么都对，哥错了，以后不会了。”李昀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与开始和小满子的对话相比，其中已无了怨气。
李庭玉看着脚下的碎片，走了许久才到李昀玄的榻旁：“哥，你这样可不行。要是让江姐姐知道了，她会很伤心的。”
听见李庭玉口中的名字，李昀玄微微皱皱眉头，又轻笑一声：“庭玉喜欢她做你的嫂嫂？”
李庭玉并未察觉到李昀玄语气变化：“是啊，江姐姐盛负才女之名，人长的又漂亮。”
“嗯，哥知道了。”李昀玄摸了摸李庭玉的头。
“哥，你没吃饭吧？和我一起吃吧。”李庭玉眨着他闪闪的眼睛。
“嗯，好。”李昀玄应下来，开始吩咐下人。
看到这，镜影就将瓦片归位，准备跳下房顶，一抬眼，看见西影仍站在他身后。
“你干什么去？”
“回禀主子。”
“你主子肯定早就知道，只是让你眼见为实。咱们好久没见了，喝点？”西影将酒壶递过去。
“办公事不饮酒，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也要回去禀报。”镜影推开他的手，兀自跳了下去。
西影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酒壶，又喝了一口，小声吐槽道：“死脑筋。”
又一下跳到镜影背后，拍拍他的肩：“下次再约。”
镜影转身，只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随便了，他还有要务在身，没时间管西影那个没正形的东西。镜影想着，加快了脚步。
三、
大齐没有宵禁制度，已过戌时，街上仍有许多人。街上还有卖糖人的，镜影没忍住，走了过去瞧上了一瞧，摊位旁插着许多已经做好的糖人，他一眼就相中了一个面色红红的小糖人，穿着黑黑的衣服。
他立马问摊主能不能再给这个糖人做一个酒壶挂在腰间，摊主同意后，没一会酒壶就挂在了糖人的腰上。镜影付了钱，将糖人拿在手上把玩：
“西影啊西影，没想到你有一天也会落在我手里。”
忽然又想到自己还要回去复命，只好将糖人揣回兜里，赶忙抄小路回去。
小路崎岖，积雪也不少，再加上正好是夜晚，看路颇有不清。
镜影小心的移动，忽然踩到了一个东西，他摸索着拾起，好像是一封信，上面还挂着户部的牌子，镜影眯起眼睛努力朝前看去，果然看到了送信的驿使。
“小哥，你东西掉了。”
那人闻声回眸，看清后，急忙接过开始道谢：“谢谢小哥，上面催得紧，只好走小路，不想过于颠簸，竟掉了出来，若是丢了，怕是没法复命。”
“无事，无事。小心些变好，就此别过。”镜影也赶时间，只是笑笑就往钟宅跑去。
驿使也点点头，就此别过。
四、
“主子，今日…
“知道就好，不必禀报。”钟玠安并不看他，只在桌旁伏案写东西。
镜影还是不想放弃，刚想开口。
“不过就是越王哄了哄他。太子这么大，没听过谁的话，最骄横的一个人，却是对他的弟弟言听计从。”钟玠安笑笑：“明日我要上朝，拜托你先将这封信给二小姐。”
“是。”镜影收下信就退下了。
钟玠安自己控着轮椅，到了门前，因为门旁有槛，没办法再继续往前走，只好这么停下，看着头上的月亮。
“总觉得中都中有什么大事发生……”钟玠安喃喃道，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总归还是冬天，星星都比夏夜少了不少。
五、
镜影回到自己房中，把身上的小糖人拿出来，摆在了窗前，看着看着，笑骂了一句：“酒鬼。”
“镜影哥，你说什么？”声音来自他的室友—湖寒，一个不会武功，不会洗衣，不会做卫生的，只会做饭的傻子（镜影的评价），此刻正闪着眼睛问镜影。
“哦，买的一个小糖人，你别乱动。我要去给二小姐送信。”
“哦。”湖寒应了下来：“二小姐何时回都啊？”
“不知。”说完，镜影就出去，准备乘着夜色送信。
窗台上的小糖人就这么待在那里，静静的，暖暖的，好像和外面的风雪隔开，有了一方自己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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