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王城上,只一夜便又归于沉寂,城头一片狼藉,斜插一面张扬的赤红绣金战旗。战旗上无名无姓,却格外令人胆颤。
横过广漠击王廷,若是大军在此,王城定然覆灭。
许小曲一击扰敌便撤出王城十里外,五千骑迂回欲反咬,却被独孤琦月布置在王城内的后手兵士拦下。
她并未过多缠斗,保五千骑人马尽数后撤,亲自领兵断后直斩对面领队将领头颅,摆于城外一处巨石之上。
十五里外,那扎山脉之中陆岚、青梧二人疾行。
他们已行了大半月。
翻过那扎山脉,就到了开阔地界,五万兵马铺开暂歇,前方沙尘滚滚。
陆岚定睛一看,正是南域大军,她冷笑一声,吹响号角跃上马背,直直迎击契天山。契天山久战疲惫,陆岚双刀生风,打得契天山节节败退。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青梧领一千弓兵撤至军阵后方挽弓搭箭。
许小曲本是五千兵马奇袭,且战且退下劫掠周边五城,搅得五城苦不堪言。
今日缴完粮草,许小曲才得了空歇口气,五千兵马藏于离王城最近的城池,静待大军来此汇合。城中百姓皆闭门不出,被大盛军层层看守。
薛煜倒还是神采奕奕,他苦于此处没甚么别的吃食,兵士们牛羊肉也吃得愁眉苦脸。
“若我算得不错,至多七日,陆岚他们就能领兵来援。我本意,并非赶尽杀绝。”许小曲看着桌上舆图,舆图上已经用朱砂划掉栖阳城在内的共八座城池。
她抬头,正对上薛煜担忧的视线,淡笑道:“诚意几何,你我未知。可如今大军压境,纵然独孤琦月不想认输,独孤雪也不会放任。”
“两条路,一条,我踏破王城斩尽王廷,而另一条……”她眸中湛湛,声音平和,“这次,她不谈也得谈。这件事,我不想假手于人,更不想让别人知晓。”
薛煜看她许久,见她认真模样不由笑道:“我不拦你,但,你得带我前去。”
许小曲摇摇头,指尖点在舆图之上南域王城。
“我知你不放心,可是若你与我一同前去,谁来接应我?薛煜,你跟荣羡,都是领兵好手。陆岚虽强,但她领兵太险,不能放她一人在外,你应当知晓我何意。”
他是她副将,亦是她后手,唯有他在后接应,她才可安心。
“薛煜,仁字难书,更何况你我为将。”
许小曲理顺衣摆朝他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薛煜,等陆岚过来,你叫她拉住青梧和荣羡。”
城中夜时,空中阴云密布,遮去星月,空余冷清薄雾。有大盛军驻守,城中人不敢点灯,偶有孩子夜间哭闹,也很快被大人止住。
谁都不敢多言,夜里有一丝动静都会惊坐起。
屋外有大盛兵士携兵刃巡守,又有霍霍磨刀声,孩童埋在自己母亲怀中,抓得死紧,她含糊问:“阿妈,他们是谁?”
“苗儿乖苗儿乖。”母亲忙不迭拍着她的背,压下颤音安抚她,“睡吧睡着了,去梦里,苗儿什么都不怕。”
“苗儿什么都不怕……”
她们抱得很紧,初春乍暖还寒的夜里,听着安心的心跳,苗儿困倦地睡过去。梦里她在赶牛羊,换了新制的小袄跟阿妈阿爸一起去拜天神。
睡不着的他们翻来覆去,金戈声里,谁都不得好眠,就是白日里都只敢在屋中扒开一条缝,去偷一线光亮。
“佑我南域、佑我南域……”
老者捻着一串串珠,枯瘦的手哆哆嗦嗦,朝一方磕响头。他跪地不起,额头放在掌中串珠上,染红青绿珠。他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驻守的大盛军,牵连家中人。
南域王城大殿内,独孤雪坐高位,殿内一片寂静,两边高位者默不敢言。前几日夜里,大盛军夜袭,直斩城头守军头领,又将人头摆在显眼处,胆子也太大。
今日敢这般肆意妄为,明日就敢踏破王城。
独孤雪将战报焚毁,纵然已大不如从前,但她也可再披甲跃马,战这最后一次。她也想瞧瞧,这个横过广漠攻伐南域王城的到底是什么人。
“我问,若死,你们可愿战死?”
她终于开口,殿中数人高呼愿战死,仅存两人迟疑。
独孤雪抬手间,身旁放着的战刀出鞘扔出,砍断其中一人脖颈。
无头尸首倒在地上发出闷响,人头滚到角落里。她扫过另一人脸孔,厉声道:“孬种。”
余下那人颤颤跪下,伸手握住战刀刀柄。
这柄战刀,是陪她征战多年的同伴,算算时日,已有几十载未出鞘。
当年年少,纵马沙场,也曾三入大盛,跟他们争天下。她独孤雪,能爬到南域王的位置,是应得的。如今南域危,南域大军回防不及,只怕等到大盛军悉数赶来,南域就不复存在。
明明她那女儿已夺回三城,也踏入阜城关,究竟是何人来援,能将南域逼至这等地步?
王城一破,城中人,必死无疑。
“我师父曾说,杀伐果决者,为将才。可他又说,仁者得天下,为帝王。”
一人红衣金甲,执六尺长枪自殿外行来。
她不过二十的模样,墨发束髻,额上绑一根三色抹额。枣红披挂扬在身后,银枪血迹未干,显然是一路杀来。
片刻,她站定堂上,枪尖点地,眸中笑意盈盈抱拳行礼。
“晚辈许小曲前来拜见前南域王。”
与此同时,薛煜领兵截住独孤琦月,将她拦在王城外二十里。
独孤琦月猛然勒马,抽身回退。
荣羡、陆岚二人再战契天山,稳占上风。
不知哪里杀来的一人,带着仅百人的队伍杀进阵中,他身形高大,九环刀神勇,大喝一声架住三人围攻,生扛数刀斩落南域小将。
薛煜眉一挑,鸳鸯钺挑飞一人兵刃,干净利落抹了小兵脖子。
两方厮杀愈烈,青梧背着战旗攀上巨石,他舞起那面被血浸透的赤红战旗,战旗张牙舞爪迎风飞扬,他高喝:“杀——”
羽箭齐发,几人配合默契,带兵士后撤数里,盾兵前顶,击退南域大军冲锋。
从白日战至黑夜,许多人都被血水模糊了视线,那一线天光亮起时,他们听到马蹄急奔。
一骑黑马跃过高高垒起的尸首,枣红披挂飘扬,天光落在她那金甲上,灼灼生辉。她于马背上扬声急喝:“南域已降,莫徒增伤亡!”
独孤琦月打马拦在她身前,打量着她手中那柄战刀。许小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手中那柄战刀落满日阳。
“阿妈曾说,死战,不退。”独孤琦月手中长刀划出弧线,刀尖前指,“栖阳城,十二万。止战,他们白死。”
三尺雪骤然出锋,拦住长刀锋刃,二人战出上百回合。枪尖错开长刀刀刃,划去她脖颈前,许小曲手腕一转抽枪回寰,带起破空声砸得地面石屑纷飞。
“我能杀至王廷就能杀尽南域。”
独孤琦月撑刀站起,扫过地上尸首命人捡骨。
赤红绣金战旗,无名无姓,立在南域王城上,埋在那堆尸骨里。
它说,胜。
大战告捷,许小曲带着人马刚至阜城关城门,就被蹲守城头的苏星忱拦住。他上上下下看她半晌,才道:“我以为还要等等。”
似是觉得臊得慌,他转身又添上一句:“出去这么久也不传个信。”
许小曲心虚地躲开他视线:“是行军太急,未来得及传信。”她侧首跟薛煜商量,“我们好生在这里歇一月,等林师兄回来,开完庆功宴再返程不迟。正好,齐老虎刚来不久,还要在此长住,届时,我也好跟师兄引荐引荐。”
薛煜点头,随手摸上她发顶:“也好,你决定。若有事要我奔走,便同我说。”
春日时节,天光好,又逢胜仗,归来的将士们无不是面带喜气。再等等就是庆功宴,庆功宴后便可归家见老小。
苏星忱很快被后面的人挤开,几人在这头寒暄,他悻悻站在角落站着盯小曲。到后边,小曲着实是受不住,几步过去抓住他后领,把他拖到屋里“砰”一声关上门。
“你做什么总盯着我?”许小曲无奈得很,这小子总不知在想些什么,嘴上不说憋在心里,迟早憋出病。
屋子里静得可怕,苏星忱琢磨半天,恍然大悟似的:“我想让你打我两下。”
许小曲气笑了:“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结果是你讨打!”
下一刻,所有人都看到苏星忱被许小曲提着后脖领子扔出屋子,他拍拍衣服爬起来心满意足。看他们都看他,只觉神清气爽,抬手指指屋子里:“她让我滚蛋。”
大夜里,苏星忱翻到许小曲院中,还未等他站定,一把剑就扎进他足尖两寸前。他敛去眸中神色,把剑拔出来磨磨蹭蹭到她窗前。
“我在阜城关养伤,药都喝了,掰着指头过日子。后来养好伤,听说你已经到了王城,我本想来,又怕你不高兴。”他把剑递还给她,怔怔的,“许小曲,我想姐姐了。”
不知不觉,已又是春日了,乍暖还寒里,他只着一件单薄的束绣武服。许小曲把剑扔去榻上,自己坐上窗沿,她抬手落在他发顶摩挲:“快了,最迟不过五月,我们便可回都城。”
“那你什么时候陪我去给姐姐点长命灯?”苏星忱没有躲,他眼眸微眯靠过来。
明明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容易闹脾气。可再想想,他跟他姐姐自小都呆在一处,骤然离家一年有余,这般倒也合乎情理。
许小曲思量片刻,笑道:“等我回了都城,皇上那边封赏都下来,就陪你去。”
得了她的话,苏星忱眼瞳一亮:“好!”
待送走苏星忱,许小曲才觉松懈。一战一年有余,昼夜行军,无暇顾及太多。如今歇下,还有些恍惚。
面见前任南域王独孤雪,有他们在身后,她走得并不险。此一战,南域败局早已注定,独孤雪选择了第二条路,是皆大欢喜。她兵临城下允她在朝堂时,庇护南域,不动兵戈,而独孤雪交出信物和书,求百年和平。
独孤琦月最后同她一战,无非是不想那般轻易就论败,三尺雪再横在颈项时,她亦无惧。
……
南域广漠三千里,天清气朗遍牛羊。
这方春光已大好,广漠之上生出青绿野草,那扎城外开阔地界,有孩童随大人在放牛羊,她戴着皮制小帽,穿一身春日短衣,在牛羊群里蹦跳奔跑。
回头撞见一队人马,她歪头看着勒马在她面前停下的人,这个人是前些日子来城里的人,她还记得,因为他颈子上有疤,是阿妈说的大盛来的人。
马背上的人哼笑:“小孩儿,到处跑也不怕被狼吃掉?”
她拍拍腰上的箭筒,可神气,腰一叉,大声道:“苗儿阿妈打狼厉害!苗儿也会打狼!让它们不敢吃我家的牛羊!”
“人小口气倒不小。”齐老虎挑眉,懒散勒了马头往城里走。
许小曲临走前摆下庆功宴,给林知节引荐他,林知节思来想去把他扔来那扎城当了个传信的。他们一走两月有余,想来快至都城,也不知……周家如何了……
他咬着根干草,觉得心头发闷。
在那扎城里他顿顿吃好喝好,就是没了都城里宝来赌坊和邀月阁给他乐乐,也当真是无趣。
半晌,他啐一口,回自己屋子翻看他那堆南域各处寻来的宝贝,零零碎碎,都是些南域独有的透亮石头。
他隐约记得祁凤扬在她家那首饰铺子说,这些石头值好些银子。若遇到南域来的商贾就买下,再仿南域的制式打出金首饰,把石头嵌上去,有钱人家会喜欢,能卖个好价钱。只是近年战事起来,她已好些日子没收到。
那就带回去高价卖给她!
齐老虎合上匣子放回柜子里边,这些,可都是他后边保命的本钱了。
远在大盛都城的祁凤扬打了个喷嚏,她立时合上香粉盖子递给调香师傅:“这香行了,制成香丸吧。”
这方都城中一片欢腾,如今人人都知打了胜仗,盼着自家出去的人归家。
宫中早三日前摆下花草,说是迎大军凯旋,宫人们都不敢怠慢。
大盛帝拥着身侧的妃子斜躺榻上,将战报扔在桌案。他手上搅着妃子垂落的一缕发凑到鼻端轻嗅:“宫中迎他们凯旋,倒是落得爱妃身上也尽是花香。”
妃子掩面轻笑:“臣妾今日用的是桂花香,前些日子皇上赏下的。”
“甚好。”
大盛帝扫过那几封战报,眸色沉沉,许氏女出征前祭天誓师人尽皆知,如今仅一年余便攻伐南域王城凯旋而归。
这个战功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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