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蒙蒙亮,海平客领蒲小羽回海家。
庭中有一颗大槐树,此时日头未升起,显得光线更暗。按理说,庭前不种这类遮阳大树,有损主家运气,但这槐树有九棘三槐一说,指九卿、三公,从宫苑衙门,乃至科举学子,家中或者附近街道,都有此树,有期望三公之意。
蒲小羽也抬头看这槐树,其中两根粗壮树枝直伸过前堂屋脊上去,这是官运吉兆,她暗自感叹真不错,忽见掩映的花簇里有一葫芦大小、形似婴孩,以为看花了眼,站定再看,几十来个藏在更隐蔽的树间。
海平客道:“道长在看灵枝?”
“灵枝?”蒲小羽在霄山听过许多奇闻异事,却不曾听过槐树灵枝。
“实不相瞒,当年灵枝一出来,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不祥之物,又不敢妄自摘去,它像人,眼睛鼻子栩栩如生,好似雕刻一般,许是槐树要开智,这是好事。所以我们斗胆给槐仙起了‘灵枝’这个名。”
“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长见识了。”
海平客谦虚一笑,领蒲小羽进门,礼数周全:“道长一夜劳顿,先梳洗用膳。”
“不必,小道可否见见海姑娘?”蒲小羽答应天亮就开始接手此事,那就片刻不会停歇。
“正有此意。”海平客立马派人去请,蒲小羽将手中装着一尾鲤鱼的碗递给他:“小道有个不情之请,昨日答应过这条鱼,将他送来贵府修行,百年后再来取回。无需香火供着,给点水养活即可。”
“小事一桩。”海平客接过来,让人送去池塘里。
蒲小羽用叮嘱裴元让好好修炼。
海平客叹道:“明月这孩子心思单纯,不知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她是为了海家不受乌贼精迫害,愿意前去,叫她逃走,她也不走,哎……还请道长劝说她放下这念头,届时我们再商量应对之策。”
蒲小羽担心的是怎么对付乌贼精:“白鉴仙长可有说法?”
“还不曾传话,待会儿去问问他老人家。”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这么没谱,蒲小羽心肝打颤,心思活络,一坐下来,茶水也不喝,思考身上的保命法宝,有是有,但也不能杀鸡用牛刀,要不要召唤周围的神灵?真是该死,她不太会啊,一手拿着符纸,一指点在符上,回想师父说的如何召唤神灵。
算了,还是翻翻包袱吧。
包袱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江湖骗子在街头摆的破烂货,非有缘人不卖的那种。什么半根骨头、缺口铃铛、炸毛的笔、烧焦的木,等。是她下山时,同门塞给她的,说什么,都是他们还没成仙时的随身好物,成仙以后见过多少宝贝也没舍得丢,这次她下山,纷纷掏出来给她。至于怎么用,太多了,她当时记得头晕。
还好他们都有写下来,比如这个半根骨头:沸水煮之,方圆十里,犬皆闻香而至。
没用。
再看这个缺口铃铛:摇晃三下,杂念消退,神清气爽。
没用。
没用。
都没用!
很快,海明月就来了,蒲小羽以为她必是满脸愁容,以泪洗面,不曾想她双目清亮,笑起来有一双梨涡,袅袅婷婷走来,大方行礼:“义父。”
她浑身散发神人仙家才有的清新香气,未经修炼,身在浑浊的人间就有如此气质,乃是天然上好的宝玉,想来被海平客爱护得极好,心思纯洁,眼神灵光,透着智慧。
这种体质极易被邪修妖修盯上,用来增进修为,乌贼精的心思不言而喻,蒲小羽十分痛惜这样纯净可人的妹妹进虎口,待海平客简单介绍后,她问:“你可知你要去哪里?”
海明月扬起稚嫩的小脸:“知道,乌贼精要让我嫁给他。”
“你难道不怕此去是送命?”蒲小羽看着父女俩,相比海明月的淡定从容,海平客这老父亲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向海平客道,“海老爷,小道与海姑娘单独说两句话。”
海平客犹豫几番,担忧看了看海明月,海明月朝他点点头,他这才出门:“有劳道长。”
等厅里只有她们二人,蒲小羽道:“你看看你的义父,他知你这份孝心,但孝心却令他伤心,你还执意如此么?”
海明月沉默了一会儿:“父养育我,教我读书明理,家中上下莫不真心待我,若他们因我受到乌贼精的憎恨,损害海家,我就是恩将仇报。”
“……”蒲小羽斟酌用词,“难道你就没想过捉拿乌贼精,一劳永逸么?海老爷已经有此打算。”
海明月无可奈何:“可是还有谁?白鉴仙长数次出海无果,就算多次上奏天宫也没有丝毫回应。”
“没有回应?”蒲小羽忽然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地仙虽然不是天宫的仙官,却是天地直授的仙者,天宫怎会不回应他的话?她又问:“也没有什么其他修士来过?”
“我很少出门,这就不得而知了,迄今只见过道长您一人而已,况且,听说修士们都喜欢在深山老林里,不轻易出走。”
“的确是这样。”蒲小羽真不舍得如此孝心纯良的小姑娘被恶意沾染:“这事就交给我了,我师承霄山,定能捉住乌贼精。”
“当真?”海明月眼睛一亮。
蒲小羽被这样充满希冀的目光锁住,不忍心骗她:“当真。”
海明月感怀之间,来回踱步,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她忍不住小声抽泣:“我怎会不怕?我不是义父义母亲生,却胜似亲生,外头传言我是个累赘,早晚要替我亲爹娘还债,有人劝说义父义母早日丢走我这个祸害,他们只让我别多心,如此恩德,我只想一辈子承欢膝下报答他们,可惜精怪作恶,我也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奔波。义母都哭得病倒了,我能怎么办呢?”
蒲小羽递给她手帕擦泪:“凡用活人祭的,无一不是恶,你万不可相信,昌井祭童一事定有蹊跷,我会找到真相。”
海明月哽咽:“我听道长的,捉拿乌贼精,如有我能帮到的地方,一定让我出一份力。”
见她这么害怕还有这样的勇气,蒲小羽万分欣赏,摘下木簪递给她:“他的目标是你,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够了。这是无患木做成的簪子,能够驱恶退邪,烧之可散出奇香,鬼怪闻到碰到有烧灼之痛,用寻常火折子一碰就能点着。”
海明月道谢接过:“刺到会如何?”
“可伤魂魄,不可逆转。”蒲小羽看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不愧是要主动落入乌贼精虎口之人,这时候还想着刺鬼怪,厉害。
蒲小羽暗自打量海明月,接触下来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又或者她见人太少,所以识人不清,她心中介怀裴元让指路来海家是否有陷阱,还有白鉴上报天宫为何没有回应?可看到海平客与海明月,父女二人无比正常。
若因这点疑心让好人遭到祸事,非她所愿也。
思来想去,蒲小羽掏出一张三角护身符,让海明月挂在脖上、贴着心口放好:“保个平安,千万不能取出,也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否则就不灵了。”
“好。”
蒲小羽这才满意点头,和她出门,外边,海平客在等着,见到哭得眼睛鼻子通红的海明月,一时心都碎了:“好孩子,莫哭、莫哭……”
海明月抹泪:“女儿不孝,叫义父担心,我听你们的话。”
海平客欣慰:“听话就好,我们大人的事,你不用太过操心。”
蒲小羽在旁刺道:“海姑娘有所担当,心智坚韧,有些大人远比不上。”
她在指海家的事不关己,海平客汗颜:“道长说的是,明月是最令我骄傲的孩子。”
蒲小羽道:“小道想去见白鉴仙长。”
没办法,她学艺不精,无法召神灵,看来今后得好好用点功了,起码把什么引水符引火符画得熟练点。若这一去大战千年乌贼精还能全须全尾的话。
“正有此意。”海平客让海明月去陪她义母,带着蒲小羽前去。
海家负责在地仙与凡人之间传话,所以家里会有一个地仙祠。
此地幽静,无人看守,清晨凉风徐徐,这点风不是那种吹散燥热的舒服,而是钻进了身体里,是一股阴风,和八月暑意冲撞在一起,令人难受。
她觉得奇怪,庭前大槐树遮光遮阳,都没有一丝阴气,到了这开阔地,居然相反了。手中的齐云剑在掌心渐渐热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剑的警惕与蓄势待发。
“怎么回事?”蒲小羽手指点上眉心开天眼,只见周围飘着浅淡的黑雾,却不见任何邪祟鬼怪。
海平客紧盯着她的表情:“道长,怎么了?”
蒲小羽不答,向前慢慢走着,将所有草木、石头、灯座一一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是聚阴大阵,跟进海家那处处升官运、逢贵人的布置大庭相径。
蒲小羽疑心渐浓,看向海平客,海平客忽然大叫:“这里被人动过手脚,坏了,白鉴仙长危险!道长快跟我来!”
说罢,立马拉住蒲小羽往祠里跑,她手中的齐云剑越来越烫,颤抖发出清脆嗡鸣,心也跳到嗓子眼,眼前黑雾越发浓郁,齐云剑按耐不住,随着蒲小羽意念一动,利剑“铿”地飞出鞘,目标不是旁人,正好划了海平客手臂一剑,血溅一地,他吃痛松开蒲小羽,回头时脸上不再是初见的温和儒雅,神色扭曲:“白鉴仙长!杀了她!”
祠里两扇大门砰砰紧闭,黑雾猛然暴涨,形成结界,笼罩这一方天地,从四面八方冲来许多网。
墨网。
蒲小羽持剑在手,大骂:“好会做戏!”
本以为大凶是因千年乌贼,怎想到会是眼前人。她怀疑过裴元让与海家有往来,就没料到地仙会有问题!地仙,集大功德者,可不受天怒雷劫而成仙,他怎会成为恶的源头?
海平客站在石阶上捂着伤口:“不然怎么捉住谨慎的您呢?”
这墨网,蒲小羽感觉比裴元让的那两张还要强,能吐出黑液,散发浓重恶臭以及海腥味,使得身体坠重。她可谓用尽毕生所学,所念之咒、所画之符,没有一个掉链子,斩断几张墨网,可尽管还有齐云剑在手,又哪里是已经成仙了的白鉴的对手?被墨网包裹、紧缠,只露出一个脑袋,窒息之感愈来愈强烈。
她看到从黑雾中走出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极其俊美秀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单看五官脸型,周正干净,眼神应该清明温润些,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精致而不女气的皮与骨,而非邪肆阴狠,透着浓重的违和感,一股……猥琐劲。
蒲小羽张了张嘴,语气虚弱:“你不是白鉴。”
“白鉴是我,我是白鉴。”白鉴手指一动,黑网裹住蒲小羽的脸,彻底淹没在网中,那细丝触角伸出来,贴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开始饮血。
白鉴的神情渐渐露出舒适:“裴元让这次找的这个女修不错,正好将功抵过。”
海平客神态略显恭敬:“那就好。昨夜我废了好大的唇舌,她不立刻随我回来,还以为露出破绽,担心她是找借口要逃,我守了她一夜。”
“难怪你现在才来。”
墨网的绳索是白鉴的分身之一,专吸女子骨肉精血,直到绳索变得透明才会停歇,昨日居然吸了个肮脏的男人,害得白鉴行气不顺,当场自曝,灵识找到蒲小羽,他立马让海平客前去将人骗来。
一个小小女修,白鉴本不放在眼里,就是明日中秋月圆夜,他不希望这个节骨眼被一个小女修坏了好事。
看墨网已没有挣扎的动静,白鉴手指一动,连人带网飞进祠内,将门关上,落下禁制锁。
白鉴心情颇好:“该将新娘子送出门了,岳丈大人。”
海平客拱手:“定不耽误吉时。”
二人双双离开,静谧阴冷的祠内,满地白骨,不缺蒲小羽这一具,上方神台的神像垂眉静坐,分明是不会动的石像,却可读出悲戚之色,似乎在流泪,面上有点点水痕晕染开来——他又一次面对墨网将人吞噬得只剩下白骨一具,诡异的是……
那具白骨,从骷髅头嘴巴的位置,亮起一道金色符文,光芒愈盛,使得枯骨渐渐长出血肉,又被墨网吞噬掉,再锲而不舍地长,两方来回拉锯,随着蚕食,墨网的颜色渐渐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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