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圆夜,阖家团圆,家家户户做的中秋饼飘香四溢,海家往年更热闹,因这一天也是海明月的生辰,海夫人祝婉兮天一亮就为她做长寿面,然后请亲朋好友、戏班子来祝贺,下人们说着吉祥话,也能得到一份丰厚的赏。
可今年谁都知道海明月被乌贼精看上,无人登门,下人们苦着脸,更没心思过中秋,独有海明月这个正主还笑得出来,像个没事人。
屋内,祝婉兮拉着海明月的手垂泪不已,这时,已经整理妥帖的海平客走进来,挥退屋内的下人,海明月尚未说什么,祝婉兮坐在床上倾身追问:“听月儿说请来了个道长,如何?”
海平客道:“夫人放心,明日保证将月儿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带回来给你。”
祝婉兮抓住重点:“带回来?带去哪里?”
“捉乌贼精。此贼在海中,要引他出来,需得月儿以身为饵。”
“这怎能行!”祝婉兮柳眉倒竖,抱紧海明月,“道长也是女的,让她扮做月儿,届时穿上嫁衣,盖头一盖,谁会知道?”
“义母……”海明月劝道,“义父他们是商量好了,才有此策,出力的是他们,我不过去引蛇出洞,不算什么。”
祝婉兮依旧忧心:“道长有道法在身,能自保,你能吗?万一出了差池……”
海平客打断她:“道长和白鉴仙长会在暗中保护月儿,届时再给月儿防身之物。”
听到防身之物,海明月道:“道长方才给了我一件,危急关头时可以驱退妖邪。”
海平客心思一动,要求拿出来看看,海明月不疑有他,拿出无患木簪子,海平客当即道:“道长有先见之明,就暂时委屈你了,莫怕,待捉住乌贼精,我们今后可以高枕无忧。”
海明月重重点头:“所以义母不必担心,明日我就回来了,您得补上长寿面。”
“好。去吧。”
昌井城人人都知道今日海家养女要被送去给乌贼精,爱看热闹的人聚在附近,日头至正中,看到海家人出来,其中有一辆马车,里边是海明月无疑。一行人跟着海家马车往海边去,议论纷纷,说着早晚都得去、说着留下来只会让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又说着他们早就将刚出生的孩子送给大海,这些年下来顺风顺水,不知再送一个能不能发大财……
话都传进马车里,祝婉兮捂住海明月的耳朵,她此时小脸煞白,还要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挽住祝婉兮的手臂。
海平客坐在马车的另一边叮嘱:“如不见白鉴仙长和蒲道长出现,你就不要轻举妄动。”
“记住了。”
海明月除了脸色难看,依旧表现得冷静睿智,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姑娘,真正到了这一刻,小舟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摇晃、悬浮,在岸边看海,美不胜收、诗意无限,但成为海中一粟,那种极渺小与极庞大的差异,只剩下无限恐惧,光是看看,就眩晕得要一头栽下去,也正是这一看,视线里,银涛雪浪之下,黑色的鱼在舟底翻腾,不,那根本不是鱼,而是像蛇一样的东西。
她猛地后退跌坐,小船摇摇晃晃,几欲作呕,捂着口鼻,无患木簪子的异香驱散这股恶心,她的淡定不在,紧紧握着木簪,闭眼不去看凶险不可测的海,被压制许久的恐慌、焦灼冲破束缚,侵袭全身,从头到脚麻木,渐渐地身不能动,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不知飘了多久,小舟忽然摇摆,海明月吓得抓住小舟边缘,居然到了一座岛上,树木参天,杂草遍地,飞禽走兽。
那似蛇非蛇的黑物在舟底拱着撞着,眼看要推翻,海明月被迫下去,脚软摔倒在地,冲上斜坡的海水将她的鞋子裙摆打湿。
“真是可怜,新娘子怎能这么狼狈?”
突如其来,海明月一吓,急忙后看,一个模样俊逸的红衣男人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嘴角噙着笑。
“新娘子要穿上嫁衣,才是新娘子。想来你的家人也不重视你,大喜的日子,居然就让你这么来了,随我去换吧。”
“……”海明月颤抖爬起来,双手握着簪尾对准男人,这在对方来看,不过小儿把戏。
云淡风轻的模样,让海明月更怒,拿出火折子要点燃木簪,惊见那火折子居然被水打湿了,她心凉大半:“……我的亲生爹娘,所欠何债?”
男人不答:“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海明月又道:“因与果应在同一人身上。”
“非也,所谓父债子偿,子受其惠,必还其债。”
“两个问题,前者含糊不答,后者答非所问,不见得真的有债。”海明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蒲小羽的话,出言诈他,“听闻修得人身要千年,你以活人为祭,有违天道,成仙也不过是下下品,这几十年被抛弃的孩童,其实都是你一人所为。”
男人忽而一笑:“如此聪慧有胆识,不枉我等你到今日。但猜对了又如何,你想拖延时间,等那小女修来救你?”
被戳中心思,海明月脱口而出:“你这是何意?你把蒲道长怎么了!”
“至于白鉴……我是白鉴。”他抬手一招,海明月身体不受控朝他飞去,吓得紧握木簪刺向白鉴,被他一手挡开,反抓住手腕拉近,撞到他跟前,瞬间一道金光乍起——
白鉴大惊将人推开,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腹部被一把无形的剑贯穿,吐出好大一口血。
海明月被这一推,脚底不稳,从身后斜坡摔进海里,耳朵、口鼻,被海水灌满,将她往下压。
日光穿海,游鱼如流星,她伸手企图抓住什么,想她短短十三年间,除了亲生爹娘死于非命,余后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有疼爱她的养父母,以及宗亲兄弟姐妹,不说生得有多姿容绝色,和丑陋也挂不上钩,还有才识加身,性情不懦弱自卑,亦不强横孤高,竟得如此下场……
这座海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海水淹得只剩下树木葱郁的山顶,下方庞然大物,水草飘浮,珊瑚绚丽。海明月落在其上,鱼群将她包围成圈,寻思着要从哪里下口,一股危险的气息蓦然逼近,它们四下闪避逃窜,远远地回看,只见两根浅褐色的大触角不知从何处伸来,卷走它们的“食物”,眨眼消失,寻不见踪影。
大触角以肉眼不可追的速度,将海明月拖进石缝中,直达山内部的洞穴里。那是一只巨大的乌贼,这个石洞无法让它自然地舒展,需得对折开,身体趴在地上,头与八根触角则弯曲地环绕在石壁四周,另有两根更长偏细的触角卷着海明月,此时还流着黑蓝色的血。
它将海明月放在背上,吐出一颗墨色珠子,飘到海明月嘴边,被她吃了进去,安静等候她醒来。
不过几息,海明月便醒了,尚未反应过来,听得一声虚弱的女人的声音在叫她的:“海明月。”
“什……”么人?
海明月一开口,就有海水进入口中,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发现能够在水中呼吸,似与大海融为一体。她这时才看到眼前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的海怪。
“我是千年乌贼精,名为花枝。”
听到乌贼精,海明月急忙后退,脚底踩空,身体轻飘飘往后荡。
“我长话短说,距离此处最近的仙山名为霄山,你往南游去,一直到极南之地,求见上神风和子,便说白鉴仙长被薛宿夺舍,为祸昌井城。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海家人。”
海明月才反应过来,这只说话的乌贼精是个雌的,也看清眼前的一切,它的整个身体塞满石洞,双眼大如一间院子,触角更有路面那么宽敞,若是整体展开,怕是不下百丈长。
她应该相信谁?外边的那个红衣男人,自称是白鉴,而要娶她的乌贼精成了个雌的。她有好多好多疑问,比如乌贼花枝为何知道她的名字?为何说提防海家人?海平客带着蒲小羽去见白鉴,发生了什么?
“我把内丹交给你,助你在海里畅通无阻,只求你替我找到上神,报了此仇。快走吧,不要多问,我趁薛宿虚弱探出阵外,他应觉察到了,马上就会来。”花枝卷起海明月,将她往石缝外送去,谁知靠近石缝,石壁内数百道黑色符文骤然亮起,大阵飞速转动,大乌贼痛得四处乱撞,对它来说过于窄小的洞穴,翻身不能、打滚不能,难受极了,无数碎石掉落下来,海明月躲到乌贼下方避免被砸到。
好不容易停止震动,她钻出来,看到丝丝缕缕墨蓝色的血从花枝身上飘起,浅褐色的身体变得更浅了,触角已显现莹白之色,她问:“这是哪里?”
“越岛。”
“我会回来的,届时你要告诉我全部。”
“……多谢小善人。”
海明月头也不回往外游去,起初还有些生涩,渐渐便能在海中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听得懂鱼儿们的对话,内容实在一言难尽,硬着头皮向它们询问方向。
极南之地,霄山……
就在海明月走后不久,石洞里来了个红衣男人,花枝埋头趴在角落里,她被吸走修为,已经无法化为人形。
“你的,内丹。”白鉴,或说是薛宿,他飘浮在花枝脑袋上方,“看来你找到了海明月,诡计多端的千年老贼,居然信任一个小娃娃,把内丹交给她。”
“智勇仁义信,忠孝礼仪廉,”花枝仍一动不动,“你将此娃娃养成如圣人那般高洁,妄图用她的魂魄洗净恶臭的薛家村,让他们轮回,中途不可出现差池,我又怎能不信她?”
“一人之过,殃及池鱼,是道理吗?”
花枝冷笑:“薛家村人欺瞒天宫,家家户户将所有女子拉出来,从襁褓到老妇,不论愿意与否,投进炉中,给薛琴笙炼丹成仙,愚民助纣为虐,借此鸡犬升天,痴人说梦,还不够恶?”
“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全家仙缘,并无不妥,为何不愿?”
“若你不觉得恶,为何会养出海明月这样的人,给那些肮脏的魂镀金呢?你可以上述天宫申冤、可以请天下人来评、可以——”
花枝的话戛然而止,换成震天怒吼,随着薛宿一掌拍下她的脑袋,她巨大的身躯扭动,那千年乌贼凝结成的见血封喉的剧毒墨汁四处喷散,石洞内瞬间乌黑一片,海上越岛塌陷,吓得鱼鳖逃窜潜底,海鸟长鸣升空,奔走相告。
“没有内丹,留你无用。”
这动静惊动已游出数千丈之外的海明月,她回头看去,游鱼跃出海面。花枝的内丹在她体内,心魂相通,她已有了感应,花枝已死的感应。海里凄惨的叫声,鱼群七嘴八舌哀嚎越岛剧毒扩散,哭喊自家老祖显灵救命,水族成群结队往西逃亡!
海明月抹了抹眼泪,继续往南游去,忽然前方一道水墙拦住去路,她心一颤,入目便是朱红的衣摆——
“你跑不掉。”
一道漩涡将她卷进去,很快不省人事了。
昌井城地动山摇,略微简陋的房屋轰然倒塌,岸上渔民远远看到海浪翻腾,他们已许久没有见过这等异象,慌忙跑回家问自家供奉的鲤鱼精,鲤鱼精们说是海里乌贼放出剧毒墨汁,又将海岛沉没,劝他们最好别再出海,剧毒很快就会扩散到此。
靠海不能吃海,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众人大怒海明月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得乌贼精放毒,连累到他们。
“快让海老爷去请白鉴仙长处理毒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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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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