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章听着纳闷，转头一撇，横剑架在打更人脖前：“你们预备要怎么拿我？”
谁知打更人支支吾吾，道不出虚实。陈亦章不好过分为难，揣剑入鞘，林湛如解围道：“稍后我拿住他好好盘问。”
打更人见状就溜："多谢少爷饶命啊！"
巷道里，一笼光很快就远去了。陈亦章眼尖，察觉墙垣内外暗摸摸冒出几个着利落短打的人。
察觉有事，来抓他们的？
心中警铃一作，更觉此地不可久留，欲速战速决。便拉着苏贞玉，同林湛如加快脚步，一把子就往前冲，还未冲进正堂，险些闯了个趔趄。
陈亦章倚门旁偷看室内，墙纸上人影晃动。她不假思索，一眼认出里头戴着乌纱帽的是林序。
离林序只有两步，她却迟疑了。隔着一道门楣，她的心怦怦跳。
陈亦章从来不知，林序与林湛如，林家父子相貌是很相似的，高鼻梁，窄腰，宽肩，很能切中女人们的喜好。
只一瞥，陈亦章便被男人端方的气质吸引住。
她不禁想，若是坐实了他云水寺的罪名，往日以下犯上，朋党争权之举，这位中年相貌的“林湛如”，可都会应承下么？
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这个男人犯错是有苦衷的。
想到这里，陈亦章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连忙掐紧指腹，默念：林序不是林湛如。
若向朝廷弹劾林序，她和林湛如的婚事……
陈亦章心头一紧，侧目望去，是苏贞玉娇花似的脸。
是啊，到时林氏垮台，朝野动荡。林湛如，陈亦章，苏贞玉，三人的命运便再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陈亦章不能往下细想。
“姐姐，”苏贞玉扯了扯她的衣角，脸上是无防备的美艳笑容，“我自逃出叔叔家，已无退路。姐姐当初在弥勒寺救我母女，我亦把一片真心交托姐姐。”
陈亦章觉得苏贞玉搭在自己腕上的手重了三分，手心发热，她说：“相见即缘，我相信结局定会遂人心意。”
林湛如亦笑道：“有我在呢。”
他看了看陈亦章，又看了看苏贞玉，很是肯定：“纵是天翻地覆，有我兜底。”
兜底？到时只怕是泥菩萨过江，林湛如也自身难保。
陈亦章心知肚明，仍应声：“好。”
她挽住苏贞玉格外细瘦的臂膀，掂量了一下：“走北夏，没了路费，大不了我走街串巷给人当牛做马去。有类苏小姐这样体格的闺秀，缺少护卫，我可应聘去，若是看书识字之类的活计，我也教得。”
一横心，低声道：“大不了，回陈府，不奔波了。”
今日的重要任务是揭穿林序，再给苏贞玉母女赚个公道。
堂内，讲话的声音停了。林湛如先抬脚进正堂，陈亦章、苏贞玉跟上。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林序一出声，陈亦章便知他是老江湖了。吐字清晰，声音浑厚，站在男人面前，却远远地听到十丈之外隔墙树叶响动，可知此人内功不差。
陈亦章随林湛如向林序问好："见过爹爹"，携苏贞玉福身叩拜：“见过大人。”
抬眼见林序着紫朱丹顶鹤纹样的深衣，华贵雍容；旁的一人着锦衣襕衫，眉目如画，很是清隽秀丽。
林序挥袖一指：“这位是顾素臣，顾大人。”顾素臣推手起身，对林湛如道：“林世兄。”林湛如一笑以应。对谈得知，顾素臣是衢城县令，衢城正是苏贞玉与其母暂居之地。
衢城县令负责判案察情，苏贞玉此行算是找对人了。
顾素臣颔首问安两位女子，陈亦章见顾素臣扫过自己，目光稳稳当当停在苏贞玉身上。
苏贞玉着蜜合色直裙，裙摆很窄，刻意收紧尺寸以节省布料。顾素臣问其由来，她对答如流，举止落落大方，并无半分羞怯。
陈亦章见顾素臣和蔼，便使了眼色，让苏贞玉向他自诉遭际。
苏贞玉一顿倾诉完毕，众人居然没了话语。
"原来如此，我知道姑娘的苦衷了。"顾素臣言语和缓，面上却冷了。
林序接着开口，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目光落到陈亦章身上，独独一幅冷峻模样。
陈亦章见他公爹面上不喜，深知自己违背婚约使他儿子出去好一趟奔波，林序自然不爱她这媳妇。
可自己欲要套出云水寺虚实，需先求得人宽宥，便深深一跪，服软道："小女子不懂事，当初不辞而别已是酿成大错，未承想林公子不离不弃，呵护我，爱惜我，多次救我于水火……""
陈亦章讲到关键处，神情激动，忘乎所以:"从今往后，我与林公子，无论天上地下，必然生死相随。"
自己说的话，三份真三分假，她感到一旁的林湛如默默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前阵子和林湛如就林序之事闹得不愉快，面对林序，她一番言语炽热，私下却从未对林湛如说过如此誓言。
陈亦章所跪之处，膝盖热热地发烫。她背后的屏风前有一大缸里盛了大冰块，有消暑纳凉之用。穿堂的风吹过，带起陈亦章身上一阵凉意，冷热交加。
林序敏锐地捕捉到林湛如眉眼波动："你有什么话要说？"
听得衣料窸窣响动，陈亦章手心一热，男人修长的五指与她相扣。
林湛如蓦地随她跪下："陈姑娘……"
"很好。"
只此两字，便道得真心了。陈亦章心中窃喜，默默回看林湛如，邻侧的男人眉目硬朗，神情却无甚波动。
林序长叹一声，欲招呼他们起身。
陈亦章不肯，见缝插针地提起"我们是从云水寺来的"，自己和林湛如"险些死在里头"，林序却不见得有何应答。
顾素臣笑道："林尚书，让人家站着多不好。"转头又向地上跪着的陈、林、苏："三位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我与林尚书还有要事相谈，还请三位行个方便。"
堂下围过来一群侍卫，浩浩荡荡，远看是要拿他们三人。离得近了，陈亦章发觉是正冲着她来。
陈亦章才明白，方才冒出的侍卫是来捉她的！
她正思量是否把事情挑明，突然，苏贞玉解开背囊，手捧珠翠面向顾素臣："此系母亲半生家藏，还请顾大人为我们母女做主。"
满堂珠翠令人挪不开眼。
陈亦章心道，这又是何必？若是顾素臣不收，反以"行贿"之罪将苏氏母女倒打一耙，不是因小失大？
转念一想，苏贞玉能倾举家之财，必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如此勇气，陈亦章觉得自己必然要帮她一把。
"公爹。"陈亦章冷眉震声。
她从容站起，手指挣脱了林湛如的握扣，好像有一股力气推着她向前走。
陈亦章拾起无名剑，将剑刃拨出一寸，直挺挺地走到林序面前。在场侍卫一阵惊呼："不可！"左右欲拦，林序抬手道："你们别拦，我倒要看看她要做什么。"
她听到苏贞玉在背后喊道："姐姐，此乃苏家之事，莫要为我出头！"顾素臣惊得起身连连后退"你，你……"
离林序还有三五步，林湛如挡在她面前，按住她握在剑柄上的手："不要冲动。"
林湛如赤手空按着剑鞘，往手上运了几分内力，陈亦章并不容易甩开。
"我有分寸。"她道。
说罢，另一手运掌，往林湛如胸口按去，使两人空隔出几丈距离，遂一手冷冷地甩开林湛如。
"林序，你是否指使手下追杀游僧，焚烧云水寺，为的是铲除旧部，以绝后患？"
陈亦章觉得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林湛如的余温。
林序哈哈大笑，手捻长须："我在朝中做得好好的尚书，没来由要找旧人追忆前尘往事。"
"你是怕游僧将你以前‘走蛇秀龙帮’的事情抖搂出来，你那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陈亦章道，"若翻旧账，是三天两夜也翻不完。"
"圣上英明，必然是用人用贤，我既然已受朝廷招安，便不会与三教九流纠缠，"林序道，"你怎就不觉得是那些山野草莽看我这官做得显赫，要来凭空讹上一笔？"
陈亦章哑然。心道自己仅有奎爷口供，并无其他证据。
林序诡异一笑:"我知道了，你是世家大族小姐，向来在乎清誉，看不起我们林家草莽匹夫出身。"
陈亦章心猛地颤动，昼夜难寐的余毒涌上心头，头脑发晕，听得空中朗朗一声质问："你对我儿湛如，可有一分真心？"
林湛如喝道:"够了！"
陈亦章按捺不住："难道要我剖开胸膛，公爹才信？"说罢便拿无名剑往胸膛刺去。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陈亦章调转剑柄，往四面一划，侍卫们只有哆嗦后退的份。
陈亦章蒙头向苏贞玉使了个眼色，但听得大喊："姐姐！"苏贞玉上前去夺，她一个深闺小姐，手头哪有拳脚功夫应付，陈亦章怕伤到她，直让着她抢了方休。
"姐姐既不肯使力，这把无名剑是我的了。"苏贞玉拿剑明晃晃一比，拾了刀鞘，收剑倒是有模有样。陈亦章听到有人送了一口气，回头看来，居然是顾素臣揩着袖子擦汗。
陈亦章向林序道："我无名剑今日就送给苏小姐。我无利器在手，事事皆依林公子，难道还不得证我的真心？"
林湛如接道:"爹爹，她既表真心，跟在我身边将来日日教导，您还生什么气呢。"
林序冷哼一声，他看着陈亦章纵使双膝跪地，骨子里还是骄傲无比。
他暗道自己没看走眼，陈亦章跪坐于垫上高高地昂着头，若着人调理，端的是个妙人。
顾素臣坐不住，缓和道："苏小姐，我乃俞朝钦差，秉公办事，自然不收你东西。届时，我会考虑苏小姐当庭陈辞，酌情处置。"
苏贞玉还想与他争辩，顾素臣抬手一止："小姐放心，若证据确凿，我会还小姐一个公道。"
陈亦章和苏贞玉交换眼神，知道她们闹这出戏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段虽然不机敏，但好歹是挣来了转机。
林序对她们的把戏心知肚明，可他愿意给泼皮儿媳一个机会。他吩咐侍卫收兵退避，踏下座来对陈亦章道："往事不究。既作新妇，不可再任性妄为。"
陈亦章答"是"，林湛如同她一道跪拜林序，顾素臣央苏贞玉拟了状告呈递，裁定十日后当堂陈诉。
林序最后冷眼道："云水寺一事，莫要再提。"遂同顾素臣挥袖而去。
缺乏证实林序在"走蛇秀龙帮"的证据，陈亦章同林湛如回了厢房，商量进一步对策。苏贞玉借住安乐府，等待十日后与其叔父对簿公堂。
陈亦章担心有人谋算苏贞玉，将无名剑强放在苏贞玉枕边：“辟邪用的，我也会盯着，你自可安心住下。”
林湛如住在安乐府第二进院落，往东穿过闾巷和梁柱，不多远就是他的厢房。
陈亦章刚进厢房，林湛如把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陈亦章脱了鞋，伸腿跨在床凳和被子中间，支着头，月光透过窗纸落在床榻间，照得人懒洋洋的。
林湛如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角黄色的绢缎，包裹莎草纸卷轴，陈亦章叫道：“这是做什么？神秘兮兮的。”
一盏明罩油灯点亮了半笼床榻，林湛如仅着单薄的里衣，袒出硬朗的胸膛，在她身边坐下。
像往常似的，他抚着陈亦章的头发，陈亦章能感到温润的五指在她头皮上来回逡巡："我尝试弄清父亲在‘走蛇秀龙帮’有哪些部下，是否与奎大哥所言相对应。"
"不是吧？"陈亦章怀疑自己耳背了。她把胳膊架在林湛如的肩头，半拉半扯地挂在他身上，"相公何时开的窍，居然肯帮我？"
"父亲向来没有对我透露朝堂之事。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走了武官这条路，"想起十七岁的抉择，林湛如心有余悸，"圣上反感文武官勾结，父亲即使在朝堂上也有意与我保持距离，我很好奇他的往事。"
他喉结一滚，自言自语道：“我是……让他失望了吧？”
"我记得你和你爹爹的关系不好，"陈亦章回想道，"但是朝廷的人把矛头指向你爹爹的时候，你也没有幸免于难。"
林湛如搂着陈亦章的肢腰不做声，许久。而后释然一笑，反手将陈亦章推倒在床上。
"其实我还挺想知道问题答案的。"男子的声音轻柔。
灯烛不知何时熄了，黑洞洞的东厢房，只能看到林湛如满头黑发间泄下的月光，一点冰凉。
"什么问题？"她问。
"姑娘这里……"林湛如指着她的心口。陈亦章很想抓住林湛如乱来的手指，但抹胸被男人很流畅地脱掉了。
"对我可有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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