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只“婴儿鬼”。
所谓的“婴儿鬼”，就是刚刚生下来就被杀害的鬼。
戾气太重，人的灵魂还没来得及超脱于肉身，就变成了不可名状之物——
鬼。
要说哪种鬼最恐怖，那必然是生前遭遇了不公正对待的人。越不公正、戾气越重，这些鬼无法投胎、也不想投胎，只能在人间飘荡，伺机报复。
苏卓见过太多的厉鬼，其中女子和婴儿最为棘手可怖。
“你别动。” 苏卓连忙道，“她就趴在你背上。”
公孙逸的鬓角流下一滴汗，倒不是害怕，而是新奇。
在朝堂之上与刺客殊死搏斗，都没这一刻来的刺激。
公孙逸勾起嘴角，和鬼打架，是什么滋味？
**
苏卓没有用朱砂粉末去泼那只婴儿鬼，一来怕她暴怒，不由分说啃下公孙逸的头颅，二来对一个混沌不分的婴儿如此残暴的话，反而助长她的戾气。
刚出生不久就化为厉鬼，想必生前有很大的苦楚和不公。
苏卓思忖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鬼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似是从远方滔滔不绝地奔涌而来。
袖口里的那份发丝抖得更加厉害。
周菱也开始害怕了。
苏卓轻拍袖口，安抚周菱，然后朝公孙逸招招手，神色温柔。
“来，过来。”
公孙逸从未见过苏卓这么温和的模样，有些狐疑，但还是向前走了一步。
只见苏卓伸手，像是要拥抱他。
公孙逸不解，微微张开手臂，苏卓的手却绕到他的身后。公孙逸只觉得背上一痛，回过神来时，苏卓手里竟抱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婴。
她的肚子被划开一个口子，五脏六腑都流尽了。
公孙逸侧过头，不忍再看。
“这村子里到处是这样的婴儿鬼。” 苏卓低声道，不断摇着手臂，像是在安慰婴儿，“她们怨恨深重，你要小心。”
公孙逸点点头，拿着装满朱砂粉末的荷包，拎起祭官的身体，往边境走去。
他们都没有发现，祭官的身上也趴了一只婴儿鬼。
那鬼未满足月，身形太小，就这么贴在祭官的背后，随着他们一同去向王村的边境。
**
见到苏卓怀里的死婴，知府先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接回来，将她抱在怀里。
知府是成亲有家室的人，家中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般捧着，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这孩子这么小，刚出世就被杀了。” 知府哀叹道，“一个小婴儿，能有什么怨、什么仇？”
苏卓叹气。这问题无人能回答，只有鬼能回答。
眼下祭官已经远去，这村子里的厉鬼都朝这边飞来，逮住几只问话倒也不难。
就怕死的都是婴儿鬼，还没学会说话就被害了，死后也不能伸冤，只能在人间飘荡。
“知府大人。此地危险，这些鬼需要法力去对付，您还是先回去吧。” 苏卓道。
“那她该如何是好？” 知府指了指怀中的婴儿。
苏卓轻挥衣袖，周菱从她袖中钻出来，化作人身，从知府手中接过婴儿。
知府吓得后退三步。今日见了太多鬼，已经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知府大人，好久不见！还得谢谢您为我主持公道！”
知府眯眯眼睛，显然已经忘了眼前的人姓甚名谁。周菱正要自我介绍，被苏卓打断。
眼下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鬼马上就到了。
“知府大人，请您速回官府。” 苏卓执着道。
知府也不推辞，拱拱手，对周菱道一声“抱歉”，上了马车，飞速逃离。
苏卓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
知府也是一个妙人。胆小怕事、八面玲珑，说不上清廉无瑕、公正无私，但这扬州府交到他手上，可从未出现差池。
上头最喜欢这样省事儿的人做官。
苏卓收回视线，轻轻揽住周菱的肩膀，递给她一兜苹果。
“吃吧，这是在佛祖面前贡过的，给你补补精神。如果待会儿我敌不住，还要劳烦你救我一命。”
**
周菱以为苏卓是在自谦，没当回事，一手死婴，一手苹果，蹲在地上享受片刻的宁静。
也只有片刻。
下一秒，便觉黑风涌动，周菱变了脸色。
饶是苏卓一身正气，也抵不住厉鬼的恶与憎。
“来了。”
苏卓向远处眺望，只见一团黑影压过来，遮住太阳。
一瞬间，白天变成黑夜。
苏卓分辨不清楚这到底有多少只鬼，甚至也无暇顾及是否都是婴儿鬼，她们的数量太多，鬼身又紧紧连接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周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收好手中的苹果，抱紧婴儿。但那婴儿似乎和天上的那团黑影有感应，突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哭。
像是出生的婴儿刚降临人世，跟这个陌生的世间打招呼。
但苏卓知道，这婴儿已经死了。这声啼哭是在呼唤同类。
那团黑影朝周菱直奔而来。
“小心！”苏卓叫道。
还好，周菱作为鬼魂在人间游荡许久，又成日救世人、吃贡果，有了些功德和法力。
只见周菱轻轻一跳，躲过那团黑影，手里的婴儿却被带走，融入那团黑影中。
周身昏暗一片。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昼夜。
鬼魂把天地都遮住，啼哭、嘶叫漫山遍野，但苏卓能分辨出，这些都是女性。
死去的女人在嘶叫，死去的女婴在啼哭。
周菱的眼角也流下眼泪，却不知为何而哭，喃喃道：
“姐姐，我觉得好伤心。”
苏卓心脏发酸，伸出手指，掐一个金光决，那团黑影被私出一道金光，如逃命般四散。
“我不伤害你们。” 苏卓道，“但你们要告诉我，为何盘亘在此地。”
其实不用问，苏卓能够猜出个大概。
这个村子重男轻女，专杀女人。
**
苏卓就出生在这样的村子里。
她是不被期待的女婴，父母转手把她放到路边，自生自灭。
幸好那日师母上山砍柴，看到了路边快要冻死的苏卓。
师母姓苏，苏卓便姓苏。她练功、修道，日夜陪伴在师母身边。
直到那一日，师母惨死，她胸膛中的道心被生生挖出来，献给道长，说这是炼丹必备之物。
以女子身躯为笼，以道心为饵。师母已经年迈，躯体经受不住风火雷电的考验，他们便打起苏卓的主意。
苏卓年轻，又有一副好样貌，经常被进香的香客盯上，问这是哪家道姑，如此清水芙蓉。
苏卓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同门的师兄竟是看上自己的姿色，想要这具肉身为他们成仙铺路——
苏卓冷笑。
杀了人，还想吃干抹尽，榨取最后一滴价值。
她必要他们百倍偿还。
**
“苏姑娘？你怎么流血了？”周菱神色紧张。
苏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流血。
明明没有伤口，心脏却在流血……
她轻轻抚摸心脏的位置。是师母的那颗道心在流血。
师母也在哭啊……
是想起生前的事情了吗？
苏卓轻轻按住心脏，缓缓施力，感受那颗心脏跳动的力量逐渐缓和、平静。她安抚着师母，一如小时候师母安抚她。
“苏卓，你慢慢长大，慢慢练功，比他们都厉害，他们自然不敢欺负你。”
“这个世间，人人都以为女人低人一等，我就是因为在外头低人一等，才来了紫阳派，潜心修道，没想到来了这里，我还是低人一等。”
“但我们有功夫，有法力，我们不比他们差。只要我们自身强，他们就不敢随意欺侮我们，明白吗？”
明白。
师母，我明白。
仿佛是感知到了她的决心，体内的那颗道心逐渐发热，苏卓周身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师母在庇护她。
黑影似乎是第一次见如此奇异的光，跳跃着远离她们。
“我再问一次，” 苏卓从体内抽出雌雄双剑，指向黑影，“为何盘亘在此地？”
**
万鬼哭嚎。
恍惚间，苏卓也被哭嚎声带去。
她面前的，是一个寻常的村庄。
男人耕作，女人织布，偶有商贩去往扬州府，拿布艺料子换点碎银两，给孩子买糖葫芦吃。
本是一片祥和的场景，苏卓却敏锐地发现了不同。
这里只有男孩，没有女孩。
街上走的跑的，都是男孩，妇人只做男孩的衣裳，不做女孩的衣裳。
难道这个村子里女人只生男孩、不生女孩？
如此诡异。
庙里拜的是送子观音，香客们跪着，无一例外都是求男孩。
苏卓绕到一个孕妇面前，在空中虚点，一团金光探向孕妇凸起的腹部，渐渐的，那金光化作人形。
是女孩。
苏卓皱眉。
既然怀的是女孩，那这女孩又去了哪里？
金光忽灭，乾坤倒转，产妇临盆，苏卓站在窗外，往里望去。
产妇撕心裂肺地哭，血流满盆，接生婆从被子里拽出一个婴儿。
“是女婴。”
众人脸色一黑，产妇的丈夫更是愤怒。
“第三次了，怎么还是个女孩儿，你的肚子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产妇虚弱至极，说不出话，两道泪水从眼角流入白色的鬓发之中。
丈夫还在谩骂着一些字眼，苏卓不忍听下去，却见他嘴上不停、手上动作也快，抄起耕作的镰刀，正要对女婴下手。
苏卓急忙飞身向前，却忘了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影，而自己在这幻影中没有真身，仅仅是一个意念。
那男子三两下将那女婴的肚皮划开，血流满地。女子哀嚎不断，但没有阻止的意思。
婴儿鬼。
这个婴儿从诞生到变成鬼，不到三分钟。
只有三分钟，积攒下来的戾气却要绵延三个轮回。
苏卓捏紧拳头，飞出一个金光决，想要为婴儿报仇，眼前的景象又忽然变换。
夜半，男子喝醉了酒，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
那男子没有发觉任何异样，睡得酣甜。
苏卓走进他的梦境。
他梦到了以后儿孙满堂的生活。他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分别生了三五个孙子，一家人齐登族谱、其乐融融。
苏卓一阵恶寒，正要离去，忽然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踵而来的呼救。
苏卓回头，梦中的景象发生了扭曲，梦中的人全死了，那就意味着做梦的人也——
苏卓怕被困在梦境之中，匆匆离开，却见那团黑影正趴在男人身上，鲜血滴答，从床上蔓延。
男子腹部被镰刀划开一个口子，五脏六腑皆流尽。
苏卓神色一凛。
这是白天那个女婴的死法，化成鬼之后，又如数奉还。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说明这个村庄积攒的怨气太过强烈。
那团黑影似乎是感知到了苏卓的存在，化作人形，一声啼哭，令苏卓睁开眼睛。
**
“苏姑娘！苏姑娘！”
周菱哭喊着，摇晃苏卓的肩膀。
苏卓惊醒，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无知无觉中被魇住了。
好像做了一场永远都醒不来的梦。
她自从修道以来，进步神速，是同门中修为最高的人，寻常的鬼根本无法侵入她的神智，更何况是只有戾气没有神通的婴儿鬼。
但为何自从进了那梦境，就觉得身临其境，仿佛痛的是自己。
应该是和婴儿鬼感应到了吧，不管是师母还是自己，都有相同的命运……
“苏姑娘！太好了，你醒了！我以为你——”
周菱的话语断在半空，没能继续说下去。
苏卓的神色太过可怖。
她从未见过苏姑娘如此的厉色，仿佛……仿佛苏姑娘也成了鬼。
苏卓匆匆念了一个起剑诀，从体内抽出雌雄双剑。
这是紫阳派的宝物，当初被她囫囵吞下，藏于体内。
平常拿妖捉鬼还轮不到使用雌雄双剑，她也不喜欢用兵器，透明的傀儡线是她的最爱。
若是公孙逸在就好了，他最会舞剑。
“周菱，站在我的背后！”
苏卓双手持剑，交叉于胸前，质问那团黑影：
“你们杀光全村的人，怨气反而更盛。”
“接下来，你们还要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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